儀行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大寫的行走的悲劇。
以前,他是兇名赫赫的天邪錦帆船之主,縱橫天陸海,即便是那些強大的勢力數度圍剿,依然能悠閑自在,享受無盡資源寶物。
然而,從那一次搶劫潮平船隊遇上墨景純后,他的人生陡然急轉直下。
先是家底被海市搞空了,自己也被扔去了暗魂界;在暗魂界里掉進怨靈之中,其中遭遇了怎樣的折磨就不說了,還損失了一個得力手下;好不容易有機會參加諸界之爭,有機會殺死墨景純奪走空之瞳,結果被當一條魚似的吊在懸崖上吹風;最后通過諸界之爭順利返回真定天后……立刻就被箬筠帶人抓了起來,從此之后過著苦不堪言的生活。
現在,就連辛辛苦苦煉化蘊養的時之瞳,也被人奪走了他都要被虐哭了好嗎!
不用想也知道奪走時之瞳的人是誰必是墨景純無疑!
仔細回想一遍這些年的經歷,儀行欲哭無淚,只覺得一口氣憋得胸口疼,這才憤而投海,想要靠冰冷的海水讓自己冷靜冷靜。
“這就受不了了?”一只大手穿過重重水波將他抓住,伴隨而來的還有箬筠冷冽而不屑的聲音,“你殺人無數,光我們潮平船隊死在你手上的人便不知凡幾……你還有資格委屈起來了?!”
“砰!”
儀行被從水里拽了出來,重重扔到甲板上,宛若一條生無可戀的咸魚。
“再敢給我玩花樣,我直接開個拍賣會,”箬筠彎下腰,一把拽住儀行濕漉漉的衣襟,表情陰森可怕,讓他看了有些膽寒但她接下來的話才是最可怕的,“拍賣品就是你,到時候……你說你的仇人愿意出多少靈石將你買回去折、磨、致、死?!”
儀行不說話了。
他的仇家遍布天陸海,如果真如箬筠所說,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如何。
“所以……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吧?”箬筠緩緩松開手,一雙秋水剪瞳之中滿是嘲諷。
換做平日,儀行早就炸了,但此時他卻一聲不吭,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嚇到了還是另有打算,從地上爬起來后便默默離開,做自己如今的任務去了。
“哼……”箬筠冷哼一聲,“蠢貨!”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形勢,還當自己是天邪錦帆船之主?
呵呵!
劍閣,神鬼碑中。
熟練掌握了劍域造化,并不意味著墨天微立馬就能沖去挑戰毀滅劍意,因為在這時候,劍域依舊只是“域”,而非劍意中的“自成世界。”
舉個例子,當年明澤真君與慕云霜交戰,他使用了劍域的力量,但那并不是直接用在劍意上的,而是通過劍意打開劍域,釋放劍域中的毀滅力量。
“自成世界……”墨天微下意識地揮動九天劍,一臉沉思之色,“一劍出而天地自成,天地成而萬物生,再強的劍意被一個世界的力量束縛,那也是龍游淺底,虎落平陽……”
一道道雪亮劍光在劍臺上掠過,威勢驚人,不過卻并沒有對劍臺造成任何損傷畢竟它可是連滅世都能扛下來。
劍光閃爍,初時伴隨著一道道裂縫,這是劍意引動劍域的表現。
不多時,劍意后隱約出現一片朦朧虛影,虛影之中的景象隨著一劍劍飛出而越加清晰。不同的劍意后是不同的景色,或雪域高原,或深山寒潭,或林中猛獸,或天際飛鳥……
墨天微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而此時的進步也是顯而易見的,但即便如此,在第八十一日到來之時,她仍舊沒能達到一劍出而自成世界的境界這也與她之前的作弊有關,畢竟沒有“造境”之時的積累感悟,她根本不明白創造一個世界的細節是怎樣的。
忙忙碌碌這么久,難道要在這一步失敗?
她停下手中之劍,皺了皺眉,沒有再如之前一樣拼死拼活,“不能這樣下去了,就用最有可能的滄海劍意吧!”
方才那三天,她不斷地嘗試著以劍意引動劍域,不僅僅是在練習,同時也是為了尋找一種最適合的劍意然而結果并不算好,嘗試了上萬種,卻依舊無果。
已經到了最后關頭,她必須做出抉擇滄海劍意是她自創的劍意,又取自“身化天地”之意,確實最有可能達到目標。
浩蕩的山風,不知從何時起漸漸削弱,由呼嘯而過,到幾近于無。
正是晨光熹微、朝霞漫天之時,沒了山風的吹拂,山中嵐霧漸漸匯聚而來,劍臺下的懸崖已經被霧氣籠罩。
眼看著縹緲的霧氣朝劍臺之上蔓延而來,似乎要將整個劍臺吞沒,劍臺上那道挺拔的身影卻是握著長劍,一動不動。
劍尖垂落,一片絢爛的霞光照在劍上,折射出的光芒玄奇瑰麗,猶如一個個奇異的夢境。
忽然,靜靜站立著的人動了,她手腕一轉,劍鋒一顫,震開那些燦爛的霞光,在半空中掠出一條冷冽雪亮的寒光,似是深夜里流星掠過深藍天幕,又如傳說中王母拔簪劃開浩蕩銀河,久久不消。
這一劍,不帶絲毫花哨,劈開擁簇層疊的天地靈氣,斬破毀滅劍意凝實暴烈的氣場,明明挾著浩蕩之威,卻舉重若輕,如蜻蜓點水一般,輕輕落在毀滅劍意上 “錚!”
霎時,尖厲而久久不散的劍鳴之聲徘徊在天地之間,似青龍長吟、白虎嘯天,直沖云霄!
這一聲劍鳴何等嘹亮,蒼穹之上徘徊聚斂已久的云霞如臨大敵,黯然失色,轉瞬間如湯沃雪般消散殆盡,惟余朗朗長空,烈烈昊陽,冷冷寒月……
然而這分明是清晨時分,烈陽從何而來?寒月從何而來?
從劍意中來!
一劍既出,自成世界,劍域中的世界,已然隨著這一劍具現在外,覆蓋了這一片時空!
此處有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一派江南繁華盛景!
而那道毀滅劍意,落入此方世界后,卻如囚鳥困獸,不得展翅,難得自由!
一只咆哮著的黑色長龍憤怒地摧殘著劍意世界,使繁華凋零,盛景蕭條可那又如何呢?
它毀滅了再多,卻始終不能逃出這一藩籬,終有一天將遺憾消逝,空留長恨。
墨天微臉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然而看著那道徒勞掙扎的毀滅劍意,卻不禁露出一個淺淺的、志得意滿的微笑。
“你確實令我有些吃驚。”
神秘人緩緩從云端走下,這是墨天微第一次看見他的真容,很意外,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既沒有師尊的冷冽俊美,也沒有厲的邪魅狂傲,同樣沒有秦神意的智珠在握他普通得毫無特色,就像是走在路上時那無數擦肩而過的行人。
平復下略顯急促的呼吸,墨天微收斂了笑意,但一雙凌厲的劍眉卻依舊高高揚起,顯露出她此時不同于平靜外表的激動心情,“我成功了嗎?”
雖然是這樣問的,但她早已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你做到了。”
然而,神秘人的回答卻不同于墨天微,他淡淡一笑,“你覺得這是萬法皆空嗎?”
這問題是墨天微始料不及的,他為什么這么問?這難道不是“萬法皆空”?
不,這是,這一定是!
如果不是,它為什么可以將毀滅劍意困住乃至于消滅?
墨天微肅然道:“難道不是嗎?我已經用它破解了你留下的劍意!”
“破解了一道劍意,就能被稱之為萬法皆空了嗎?”神秘人輕輕搖頭,“這一劍并不是萬法皆空。”
“為什么?”墨天微不信,她必須要一個讓她信服的答案!
“你這一劍,是以自成世界對我的那一道劍意,從一開始你就想錯了。”神秘人自然看出墨天微的不服,很爽快地解釋道,“你是否覺得宇宙之大無窮,萬法皆不能傷之,故而有了這一思路?”
墨天微眉頭緊鎖,但卻依舊點了點頭,“這有錯嗎?”
“該怎么說呢……”神秘人想了想,“也不能說你的想法錯了吧,只是你……做不到。”
“不說是你,即便是我,也做不到。”
“你的自成世界,固然足稱精妙,可想憑它做到萬法皆空,卻是錯的。”神秘人終于說出了最關鍵的地方,“你將你的劍意視作一個世界,將我的劍意視作外來之敵試問,你的世界又怎能讓不屬于你世界里的‘法’成‘空’呢?”
此言一出,墨天微呆住了。
她張了張口想要反駁,可是……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辯解之辭因為她知道神秘人說的沒錯。
當時她是怎么想的來著?
即便修士破碎虛空,離開一方宇宙,那也不過是又進入了一方新的宇宙,依舊被困在盒子里可是!這已經換了一個盒子,原先的盒子又怎么能限制超脫了盒子的人呢?
她的“自成世界”,相對于毀滅劍意而言,一直都是對立關系,而不是包含關系,難道僅僅因為最后用自成世界困住了毀滅劍意,就能說毀滅劍意于自成世界而言不過是“空”嗎?
不能,必然不能。
墨天微靜靜站在原地,宛若一座栩栩如生的精美玉雕,表情也同樣如雕像一般空洞而死寂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居然會犯下如此大的錯誤!
從一開始就錯了。
枉她自詡為世間獨一無二的天驕,可有這樣的天驕么?
一個連題目都審不來、思路都徹底偏了的天驕,她有什么資格,難道就不會為以前的自負而羞愧難當嗎?
似乎是明白墨天微的心情,神秘人適時道:“不過,你確實是破解了我的那道劍意,可以活著離開第三考了。”
然而墨天微卻似乎沒聽見他的話一般,自言自語。
“回到最開始,我選的方法是‘力之極’,因此采用自成世界的方法,因為唯有一方世界,才能包容萬法。”
“我的思路并不能說錯,但確實偏了,因為我無法說服自己,將毀滅劍意當作自成世界內的萬法之一。即便最后破解了毀滅劍意,卻不代表著能同樣破解其他攻擊。”
“這個方法確實可行,不過能用這個方法的人并不是我。”
“那我該怎么辦?我只能選擇‘巧之極’……”
“可是我做不到……”
神秘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屈指在她眉心一彈,“你在想什么?”
被他驚擾,墨天微終于回過神來,木木呆呆地伸手捂住眉心,茫然不知所措。
“你已經破解了毀滅劍意,雖然沒能領悟萬法皆空,但也可以活著離開了。”神秘人重復了一遍之前的說辭,態度十分溫和,與第一次出現時那陰晴不定的模樣大不相同。
雖然墨天微沒能通過第三考,但卻是實打實地破解了毀滅劍意,這在近些年來也是十分難得的事情,他態度改變也是理所當然。
“活著……離開?”墨天微似乎還在思索著什么,因此反應有些遲鈍。
“嗯,八十一日為期,期限快到了,我先將你的修為恢復到金丹吧,然后你就可以離開了……”
“不!”
墨天微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八十一日還沒到,我還有時間,我……現在不會離開,我一定要通過第三考!”
這下子,神秘人是真的十分驚訝,他以往也見過許多天驕,有些順順利利地解開了這一關,有些至死都沒能破解毀滅劍意。
前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而那些于絕望中隕落的天驕,也同樣變得模糊只隱約記得,似乎他們都渴望活著離開……
可現在,有人明明可以活著離開,卻固執地要留下來,和“萬法皆空”杠上了!
一時間,神秘人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得真是人活久了,什么事都能見到這女娃,性子怎么就這么倔呢?
“你確定?”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要是你沒能領悟萬法皆空呢?”
墨天微已經恢復了她一貫的鎮定,可是那雙清冽深邃的眸中卻似乎燃著能將天地萬物與她自己一同毀滅的火焰,“那么,隕落也是我應得的下場。”
她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只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決不能妥協!
于她而言,劍道正是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