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撩開輕薄的紗幔,望著濛濛煙雨之中的群山,慕容決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方才轉過頭,對安昀道:“咱們也有好多年未曾聚過了。”
安昀笑道:“這些年不是你在游歷,就是我在閉關,總是錯開,這也是難免的事情。”
“只可惜這一次阿墨也閉關了,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他了。”慕容決嘆了口氣,“總覺得阿墨不在的話,就算明天我就要受封真傳了,也有點沒意思。”
“哈哈,這可就不對了,阿墨要是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為你開心的。”安昀眨眨眼,揶揄道,“還是說,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和阿墨……”
慕容決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與阿墨能有什么事情?不過是想與他一同分享喜悅罷了——倒是你,你與那葉翡,我還沒問過怎么回事呢!”
他在外游歷多年,至今方回,對安昀與葉翡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離開宗門之時,那時候這兩人勾勾搭搭的,一看就知道很不單純。
本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兩人不說修成正果,也該互有默契了,沒想到在說出這句話之后,安昀的臉色瞬間就變得難看起來。
他立刻便意識到這里面有事情,想要詢問,又怕觸及安昀的傷心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安昀仰頭飲酒,卻覺得口腔里縈繞不散的不是酒味,而是苦澀。
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安昀嘆了口氣,“我和葉翡,吹了。”
“怎么回事?”慕容決皺眉發問,他感覺到這不是簡簡單單的不合則散,其中必有內情。
“能有什么事?不過是……不過是性情不合,何必強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慕容決當然知道他這話言不由衷,但兄弟都不想多說,他自然不能多問,便岔開話題,“我們修行之人,本就不必太過在意情情愛愛之事,便是沒有道侶,難道就不過活了?還是阿墨說得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安昀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完之后,語氣之中不自覺地便帶上了一絲懷念:“現在想想當年的自己,真是陌生又熟悉……”
這句話似乎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魔力,一下子將慕容決也帶回了過去的歲月里,“我們三個人之中,就屬你脾氣最軟,阿墨說你這樣不行,一旦發生大變故,容易……”
“容易報社?雖然我至今也不知道什么叫報社。”安昀接話,“說起來,阿墨從小就是一個很不一樣的小孩。”
“對,這么多年,我們都長大了,也改變了很多,回想當年,只覺得那個自己不是自己。但阿墨卻不一樣,他一直都很像個大人,即便裝得像個小孩子。”
“我小時候就覺得阿墨好厲害,懂得好多東西。”
“他還經常會說一些乍一聽簡直是胡言亂語,仔細想想卻覺得格外有道理的話!”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他們共同好友墨天微的故事,待說完后才發現,自己的這個朋友真的是十分不簡單。
面面相覷,末了,安昀干笑一聲,“難道阿墨是哪位大能轉世?”
慕容決攤手:“大概吧,不過這和我們與他的友誼有什么關系呢?”
兩人相視而笑,滿飲一杯。
被兩位好友在背后議論著的墨天微,仍在劍池之中閉關,不知今夕何夕。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有許多事情正在發生,比如兜兜轉轉,即便沒了北辰殊,葉翡與安昀還是未能走到一起;比如慕容決游歷歸來后,已受封真傳,賜道號景寧;還比如……此時劍池之中正在發生的一件關乎于她切身利益的事情。
雪峰之巔,黑色骨劍悄悄地收回了神識,從墨天微來到劍池,這樣的事情它已經做過許多遍了。
天魔劍劍靈關注的并不是墨天微,而是她的本命飛劍——九天劍。
“快了……”
這一次查探得到的消息很好,天魔劍劍靈欣喜不已。
它被困在天魔劍中已經三萬年了,劍宗對天魔劍的監視實在太過嚴格,即便是它,也只能偽裝成新生的劍靈,而不可能逃出劍池。
這么多年下來,它曾經焦躁過、擔憂過、絕望過,但終究還是撐了下來。
多少年的等待,才換來一個成功率并不高的機會,它卻沒有任何猶豫——它想離開這里,它必須離開這里,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三萬年過去了,天魔宮恐怕已經落入了那東西的掌控之中——祖師的基業,怎能落入異族之手?它絕不允許!
雷雨之中,九天劍自由自在地徜徉,任那些威力不俗的雷霆打在它的身上,為它驅逐體內隱藏極深的陰煞之力,同時也吸取雷霆之中的力量,恢復暗傷。
雖然劍池對蘊養劍靈有奇效,但九天劍的品階擺在那里,如今距離墨天微閉關已經過去六年,它這才將將觸摸到生出劍靈的邊緣,只待一個契機,便能生成新的劍靈。
但九天劍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這個契機會來的,但劍靈……卻會出人意料。
劍宗究竟用了怎樣的手段,才能在地下世界中創造一處絕佳的陽雷區域,無人知曉,但冥冥之中,九天劍感應到了那個契機。
不知從何時起,如雨而落的雷霆漸漸稀疏,初時九天劍還未發現,但等修復暗傷的進展越來越慢時,它終是反應過來。
此時它才看見,雨幕之中,有一團格外明亮的光芒,由小變大,仿佛一輪明日,肆無忌憚地散發著灼目的光芒。
九天劍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但卻知道它對自己有很大的好處,只要將那個雷霆匯聚而成的光團吃掉,它就能生出劍靈,被打落的品階也會徹底恢復!
它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心,現在還不行,還要再等等,再等一等……
天魔劍劍靈默默望著雷雨區域,似乎也看見了九天劍與那一顆雷霆光團,心中同樣在倒計時,再等等,再等一等……
雷霆光團不斷膨脹,將一大片雷雨區域的雷霆盡數吸納,讓雨幕之中形成了一個中空的地帶。
直到某個臨界點,它突然開始急劇縮小,眨眼間便縮小至綠豆大小!
九天劍一聲錚鳴,宛若自九天而落的一道雷霆,瞬息之間來到了雷霆光團前,一劍將肉眼已經無法看清的光團斬成無數細小顆粒,然后,全數吸納!
一顆弱小的光點出現在九天劍之中,新生的劍靈,正在吸納雷霆之中的奇異力量,壯大自身……
然而,變故也正是在同一時間發生——一道外來的意識突然闖入了九天劍之中,頂著巨大的排斥之力,想要強行吞噬新生的劍靈!
這道意識來得突兀而莫名,新生的劍靈猝不及防,被它咬中,失去了大半的反抗之力。
新生劍靈雖然并不明白其他事情,但生死是刻入任何生靈之中的本能,它立刻便意識到如今面臨著怎樣的危機。
反抗?它一個新生的劍靈,根本無法應對這樣的敵人。
尋求主人的幫助?它還太過弱小,并不能算真正的劍靈,無法溝通主人。
那么,便只能……
天魔劍劍靈瞅準時機,一擊必中,占據先機,成功地希望就在眼前,它的內心難以自制地生出了一絲波動,只要能偽裝成這口飛劍的劍靈,它就能逃出去,然后強行斷掉與飛劍主人的聯系,逃去南域……
突然,它察覺到被它咬住的新生劍靈放棄了所有的抵抗,毫無反抗地融入了體內……
神魂飛速增強的感覺讓它有些飄飄欲仙,然而它很快便回過神來,驚愕萬分,拼命想要斷開與新生劍靈的聯系,將它剝離出體內,鎮壓起來,一如它曾對真正的天魔劍劍靈所作的一般。
毫無疑問,它的掙扎同樣毫無反抗之力,新生劍靈選擇的是融合——融合這個外來的意識!
天魔劍劍靈——或者應該說是偽裝成天魔劍劍靈的,當年那一位魔主的一縷殘魂,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要反抗。
一旦與新生劍靈融合,它就會被徹底綁定在九天劍上,無法脫身,還必須認一個筑基期的正道劍修為主,這簡直不能想象!
“成為我的一份子吧!”新生劍靈的想法準確地傳達給了魔主殘魂。
它對融合另一個意識并沒有太大的反感,因為它現在需要補充力量,等融合完成之后,九天劍會選擇它,而不是那個外來的意識——那個意識,會被它控制,永無翻身的可能!
魔主殘魂:“滾!”
新生劍靈無所謂,反正對方的意見并不重要。
而魔主殘魂,一時失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點點融合,與九天劍的聯系越來越緊密,最后徹底綁在九天劍上,哪兒也去不了。
到了這時,那冥冥之中的約束也同樣落到了它的身上,它感應到了一名劍修的存在,那是它的主人,它發自內心地尊重她,崇拜她,愛慕她,永生永世,為其效死,劍鋒指處,所向披靡!
“不不不,這不是我的想法……”
“是我,我永遠都會是主人最忠誠的伙伴!”
“是我嗎?”
“我……是九天劍,是主人的九天劍!”
魔主殘魂——現在應該說是新生劍靈——難以自抑地仰天長嘯,吼出了這一句話。
正在洞府之中閉關的墨天微心中一動,退出入定狀態,走出了洞府,神識一掃便看見一道劍光朝她飛來。
她伸手握住九天劍,輕輕一笑,“我的九天劍,我最好的伙伴!”
九天劍上傳遞而來一道滿含著親昵與崇敬的意念,墨天微聽懂了它的意思,“為你起一個名字啊……”
“你是九天劍的劍靈,自然應當名為九天!”墨天微屈指彈了彈劍身,“九天之巔,惟吾二人,如何?”
不知為何,九天劍覺得這似乎不是自己的名字,但在聽見主人的后半句話之后,又覺得格外開心,忙不迭答應了下來。
“劍池可是個好地方,你還很弱小,快去增強你的力量,待我出關,便是你與我一同戰斗的時候!”
九天劍錚鳴一聲,離開墨天微,重新回到雷雨區域之中。
看著它消失在雨幕之中,墨天微仍能感受到神魂之中那道聯系傳來的親近之意,不禁微微一笑——這感覺真是奇怪,好像自己養了個孩子?
不過,才三歲就當媽的墨天微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剛出生時就變異了。
時光如水,無聲流淌,總是難以察覺,唯有在驀然回首時,才發現竟已過去了這么久。
蔣緯走在昊陽峰的山道上,他如今已經是內門筑基弟子中的老資格了,因為師尊是一位真君,自身資質也不俗的緣故,雖然比起真傳弟子略遜一籌,但在一眾真君親傳中,也算是佼佼者。
一路上,他與一名名弟子擦肩而過,無論認不認識他,那些弟子都很恭敬地朝他打了招呼,這才繼續前行。
“一代新人換舊人啊!”
回想著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新面孔,蔣緯忽地生出了這樣的感慨。
當年他拜入劍宗時的場景猶歷歷在目,如今卻已過去了三十余載,那些與他一同入門的人,有些早已隕落,有些仍在外門掙扎,有些也進入內門繼續修行,有些早已一飛沖天……
人生的際遇,便是如此神奇。
前方又有四名弟子勾肩搭背地走來,神采飛揚,似乎還在議論著什么與修行無關的事情,這讓蔣緯不禁露出了一絲會心的微笑——年輕,真好啊!
然而對方在看見他后,神色卻陡然一變,不自覺便規矩了許多,臉上也有些微妙,議論聲更是早已停下。
蔣緯納悶,怎么這幾人見了他是這樣的反應?他記得自己從未與這四人有過交集呀!
但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開了,一道人影從他身邊擦過——這四人其實是見了他身后之人才有如此反應。
那人高大英俊,身姿挺拔,容貌更是在修士之中都少有的昳麗,一身的修為也不比蔣緯遜色分毫——然而,這樣一個行走的焦點,身上衣裳卻是樸素至極,甚至連代表內門弟子身份的一些徽記都沒有只有胸口繡著幾點星辰。
這是一個雜役——靈星峰的雜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