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爾,嗖嗖嗖數道密集的破風聲響起,月光下的身影不疾不徐,腳尖輕輕一點柔韌的草葉,墨色長發在風中飛揚,擦過迎面而來的箭矢,身形猛地拔高數丈,隨即一個輕盈的翻身,落在一旁古木的樹梢之上。
他戴著半邊銀色面具,面具上用朱砂繪就一朵妖艷紅蓮,連帶著那雙殷紅似血的紅唇也多了幾絲莫名的詭異。
面具人望向剛才危險來臨的方向,靜靜等待。
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出現在面具人的視野中,前面那人錦衣華服,氣度雍容,然而此時臉色陰沉,沒有半點笑意;后面那人同樣戴著個面具,不過卻是惡鬼圖案,教人發憷。
紅蓮面具人靜靜看著兩人,沒有疑問,也沒有生氣,氣息依舊平靜淡定。
鬼面人道:“蓮業,這件事與你無關,誰允許你摻和進來的?”
蓮業沉默片刻,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從袖中伸出,蒼白毫無血色的手心上放著一塊金鑲玉嵌的令牌。
他手掌一翻,手指夾著令牌的穗子,令牌搖搖晃晃吊在風中。
“見過,殷真人。”蓮業的聲音喑啞難聽,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中擠出的一般,“主上,有令。”
殷真人在看見那塊令牌時已經微微變了臉色,而蓮業的話雖然沒頭沒尾,但他聽懂了,這是主上的命令,蓮業才會突然插手此事,讓他們制定的計劃功虧一簣。
“主上可有說我等之后將如何行事?”鬼面人見殷真人一臉不悅,十分知情識趣地替他問出了這個關鍵問題。
蓮業搖搖頭,“此事,歸我。”
殷真人這下的臉色更是黑如鍋底,他盯著蓮業,眸光中滿是陰狠與壓迫。
但蓮業依舊氣定神閑,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你很好。”殷真人收回目光,意味深長道,“主上如此器重于你,你以后可還要更加忠誠主上,為主上分憂。”
蓮業沒說話,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廢話,還用說嗎?
既然不用說,那就更沒必要回答。
殷真人哼笑一聲,轉身離去。
鬼面人緊隨其后。
蓮業看著兩道身影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眸光沒有任何變化,似乎壓根沒有將這一小插曲放在心上。
直到兩人消失不見,蓮業這才閉目,經過一番感應后,終于確定了位置,快速朝目的地飛掠而去。
而另一邊,已經離去的殷真人與鬼面人之間的氣氛,便不那么好了。
沉默了一路,在快要離開這片山脈時,鬼面人終究還是嘆息一聲:“功虧一簣!”
殷真人搖搖頭,“主上的命令,沒人敢違背。”
鬼面人道:“只是可惜,我們花了這許多工夫,好容易確定了那老賊如今的身份,卻要被蓮業摘了桃子。”
“蓮業,也不過只是主上手中的一把刀而已,現在是志得意滿,以后總有斷刃之時,不必同他一般見識。”
“況且,那老賊雖然現在實力不濟了,但以蓮業的實力,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對此,鬼面人也是認同的,他回頭看了眼崇山掩映的方向,“也不知道,今晚這里又要埋葬多少人的性命。”
“怎么,你這是在悲天憫人?”殷真人挑眉,笑著打趣。
“不是,只是可惜我沒法收集那些枉死的神魂,這可是極好的材料。”
“行了,這種東西哪里沒有?”殷真人微微一笑,“便讓蓮業占個便宜,也無妨的。”
兩人不再言語,殷真人取出一只黑氣繚繞的小劍,小劍被取出后迎風見長,很快變得極大。
兩人踏上劍身,劍光一閃,已經翩然離去。
羅敏蒼停下步子,低垂著的頭慢慢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呆滯僵硬,不似活人。
他盯著護衛隊頭領,眼中忽地生出一縷光芒。
然而這光芒很快便破裂了,他的神色陡然變得極為驚恐,像是遇見了什么可怕至極的東西。
“有,有人!”他驚惶大叫,配上這渾身的傷,簡直是去演鬼片也毫無違和感,“有人追殺!”
“來了,來了!”
“他來了!”
護衛隊頭領神情嚴肅,眉頭緊鎖,羅來人已經幾近瘋狂,完全不管前面就是他的刀鋒,直直便撞上來。
“退下!”
他大喝一聲,握著刀的手卻十分穩當,經過多少年的風雨廝殺,他可不會亂了陣腳,也決不會有多余的憐憫之心。
這一聲提醒只為求個心安,他是不會讓這人有機會闖進后方傷到客人,砸了他的招牌的。
羅敏蒼瘋狂地大喊大叫,惹得其余人皆是面露厭惡之色。
墨天微冷眼看著,真覺得不可思議。
想當初,第一次看見羅敏蒼時,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現在卻成了被嚇破膽的瘋子,世事當真無常。
然而就在她生出感嘆之時,羅敏蒼狂亂如烈火燃燒的目光忽地落到眾人身上,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貪婪,一閃即逝,他仍舊瘋瘋癲癲。
但墨天微明白那不是錯覺,這個羅敏蒼,是在裝瘋賣傻!
護衛隊頭領不耐煩地甩出一道符箓,將羅敏蒼困在原地。
他這才走上前去,橫刀于其脖頸,眸光威嚴,“你是何人?究竟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就在此時,羅敏蒼渾身上下氣息陡然一變,從狂亂變得陰沉,一雙眼中盛滿惡意,邪邪一笑。
他的手指驟然變得漆黑尖銳,猛地朝前探出!
護衛隊頭領還來不及震驚他的改變,更來不及想明白明明已經被困在原地無法動彈的人是如何突破束縛的,就感覺心口一痛,整個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他狠狠一咬舌尖,剛才他出刀了,這人的脖子應該斷了……
然后,他看見那個瘋子手上鮮血淋漓,五指之間握著一顆猶在跳動的心臟。
“那是……我的心臟?”
護衛隊頭領滿是驚訝,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不甘心,他一定要看看,要看看……
他的目光艱難上移,最后落到那瘋子的脖子上——傷口,那是傷口!
只見瘋子的脖子上被斬出一道血口,深度幾乎與護衛隊頭領的長刀寬度相仿,鮮血如注,噴薄而出……
“哈!”護衛隊頭領滿口鮮血,含糊道,“你……死定……了!”
這人偽裝了修為,所以他被騙了,但他沒有辜負自己的多年修煉,他的最后一刀,并未落空。
他沒輸!
鮮血還在從口中源源不斷地涌出,但護衛隊頭領卻露出一個微笑,雙眸慢慢闔上……
“呵……”
一道譏誚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護衛隊頭領死前的回憶。
“你倒是瞧瞧,我現在如何呀?”
伴隨著幾道明顯的咀嚼之聲,羅敏蒼狂笑不止,他一腳踢在護衛隊頭領的肩上,“看啊,你看啊!”
護衛隊頭領勉力支持著沉重的眼皮,最后看見的,便是一個完好無損的人!
“你!”
“不!”
護衛隊頭領悲呼一聲,徹底失去了意識。
羅敏蒼又是幾聲猖狂的大笑,他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心臟,眉目舒展,滿是愜意,似是在品嘗什么珍稀佳肴,渾身的傷口迅速愈合,氣息更是節節攀升。
他陰森森地掃視周圍一圈,笑容邪佞,“現在,滾來受死!”
一片死寂。
下一刻,上百道氣息連連噴發,所有人都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各顯神通,企圖逃出這可怕魔修的手掌心。
“快走!”青辭的聲音滿是凝重,“他已經是筑基大圓滿了!”
墨天微也不會腦殘到憑煉氣七層的修為挑戰一個筑基大圓滿的魔修,這不是勇往直前,而是自尋死路。
她混在逃亡的眾人之中,一雙眼睛已經漸漸泛出紫光。
在洞虛破妄雷瞳的加持下,她迅速規劃出一條最佳逃生路線,然后身隨劍動,已經達到煉氣五層最高速度。
不是她不想更快,而是她服用了易容丹,現在還不清楚如今的“羅敏蒼”是否認出她來了,但就算要掉馬甲,也不能自己掉!
羅敏蒼速度極快,宛若潛藏在深夜中的幽靈,突然便出現在一名筑基修士身后,一個鎖喉,生生將其腦袋摘下。
他的另一只手也沒閑著,筑基修士的法衣脆弱得好似一張白紙,根本無法阻擋,被他穿透,又是一顆心臟被掏了出來。
羅敏蒼取出了心臟,一腳將已經死透的筑基修士踹飛,手心上魔力運轉,整顆心臟便化作一團血色液體,以極快的速度滲入掌心,最后涓滴不生。
他舔了舔唇,目光又落到另一名筑基修士身上。
這一幕被飛速逃竄的墨天微收入眼底,她心中一陣惡心。
“羅敏蒼”明明可以用這種方式吸納修士心臟中純正的靈力,但之前卻偏偏宛若野蠻人一般茹毛飲血,不僅是因為他想要震懾眾人,更因為,他本身也更喜歡這種方式。
“魔修……”墨天微在心中默默念出這兩個字。
這不是她第一次遇見魔修,當年拜入劍宗之時,那位天魔左使便曾附身于一個孩童身上,向劍宗發來警告,之后將那孩童吸成干尸。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一幕,但是現在才知道,她根本不曾忘卻,只是將之藏了起來。
因為她弱小,她無能為力,她安慰自己獨善其身,她心中存在她不愿承認的軟弱。
“魔修……”
墨天微又一次默念這兩個字,心中有一個念頭漸漸變得堅定。
這是我最后一次逃走,但終有一天,我和我的劍,會讓你們也體會到,任人魚肉,求告無門,只求速死的絕望。
正在大快朵頤的羅敏蒼突然警覺地抬起頭,冥冥之中他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東西給盯上了一般,如芒在背,令他寢食難安。
“……難道是,那個人追上來了?”
羅敏蒼忽地從殺戮的快感中清醒過來,是啊,他怎么忘記了,后面還有個恐怖的敵人!
他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那日拍賣會后,他沿著自己種下的香指引的方向前去尋找,卻沒能發現孤星的蹤跡,這讓他十分不快。
之后,他與羅家一行一同離開武炎城,趕往七羽城,卻在路上碰上了一個戴著紅蓮面具的男人。
那男人的實力在他看來當然是不值一提,但這個“不值一提”是相對他奪舍前鼎盛狀態而言的。
筑基后期,本來也就尋常,羅海樓的實力與之相仿。
但他沒想到,紅蓮面具男的術法招式極為詭異,竟輕松將羅海樓擊斃。
他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連忙指使羅敏蒼帶著他當時的軀體劉楚睿逃離,令那位張前輩阻攔紅蓮面具男。
即便如此,羅敏蒼那不中用的也受了重傷,無力繼續逃亡。
不得已,他只好使出一門秘術,暫時接管了羅敏蒼的肉身,將羅敏蒼的神魂塞進劉楚睿的殼子里。
因為他的境界是金丹,所以能勉強應對紅蓮面具男,這才得以逃生。
逃亡途中,他感應到此處有大批修士的蹤跡,便直奔而來,鋌而走險,欲將這些螻蟻般的修士化作人丹,供他恢復傷勢!
他手上有著一門秘術,在資源充足之時,修為可最多提升一個大境界。
之所以殺戮這群修士,也是為了盡快達到條件,使出這門秘術,應對即將到來的追殺!
修為提升后,再加上他金丹期的境界,對付起紅蓮面具男來,應該不至于發生什么意外。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飛快閃過,眼見著逃得最快的修士已經幾乎要看不見人影了,他冷笑一聲,一拍腰間儲物袋,一只小小的三角魂幡落入手中。
他口中念念有詞,輕輕一搖魂幡,霎時間陰云滾滾,無數團黑影從幡中涌出,圍繞在他周圍。
“去,殺光所有生靈!”
他一揮魂幡,眾黑影得令,四散而開,伴隨著聲調各異的鬼哭之聲,它們各自追向自己的目標。
“啊!”
“救命——”
“滾!”
一聲聲凄厲慘叫在耳邊響起,墨天微面無表情,眼中沒有絲毫波動,她很清楚現在周圍在發生什么,但是她更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當然可以拿出師尊賜下的寶物,保證分分鐘將這些魑魅魍魎秒殺得渣都不剩,但那又如何呢?
修煉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情,踏上仙途,生死有命。
她,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
一陣陰冷的氣息從背后彌漫開來,墨天微流暢的身法忍不住一頓,手腳也變得僵硬。
但軀體的遲鈍,并沒有讓她心生恐懼,反而讓心中的那個念頭更加熾熱——
她要,殺了這只幡鬼,殺了所有敢欺辱到她頭上的魔修!
墨天微霍然拔劍,清涼劍劍鳴錚錚,似乎感覺到了她激昂的戰意,同樣躍躍欲試起來。
羅敏蒼——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個來歷不明的魔修,他看著四面八方都在發生的殺戮,仿佛是在觀賞一場極致享受的視覺盛宴,整個人的呼吸都漸漸急促起來。
這樣的殺戮盛宴,真是太容易感染一個魔修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充滿血腥氣息的空氣,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是時候了。”
手掌平平伸出,一朵紫色火焰驀地從手心升起,跳動不止。
紫幽火,本只是偏陰的地火,但經過他的一番淬煉后,卻變得邪異陰森,宛若鬼火,成了魔道中幾乎人手必備的魔焰。
現在,它應該叫做紫幽魔火了。
他單手托起紫幽魔火,閉目凝神,另一只手掐出一道法訣,心中快速地默念那門秘術的咒語,體內魔力沿著一條詭異的路線運轉,最后匯聚于手心火焰之中。
“裂!”
紫幽魔火轟然炸裂,碎成無數火星,沒入被鮮血染紅的土壤之中。
他的氣息再度浮動起來,緩慢攀升。
紫幽魔火從那些血液中獲取的力量還是太少,除去鞏固他如今筑基大圓滿境界消耗的,剩下的只能讓他緩慢提升。
但這一片不大的地方,已經至少死去上百名修士,所謂積少成多,他的境界最終還是穩固在了半步金丹。
“半步金丹……”
他掃了眼還在和幡鬼殊死搏殺的幾名修士,終于還是忍不住,身形一動,就要殺過去。
一根細長如刺的劍出現在他前進的路上,突如其來,宛若鬼魅。
這一招突襲讓他渾身一驚,差點嚇出一身冷汗。
但他到底曾是金丹期的魔頭,反應不能說不快,只見他的手突然變得漆黑如墨,快若閃電般擋在身前,與長劍交擊,發出一聲清脆低鳴。
旋即,他的手飛快一轉,兩指平平探出,就要捏住劍身。
長劍一顫,晃出幾道虛影,在兩指捏緊前滑溜地鉆了出去。
魔頭沒能抓住長劍,也不氣餒,他早知道來人不是好對付的,自然不指望一擊奏效。
一個戴著紅蓮面具的男人出現在他身前三丈。
蓮業手中握著那口細劍,看不出喜怒,聲音一如既往的難聽:“厲炎……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