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頓時手足無措,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面前,連絹子都來不及抽,抬起袖子便來揩她的眼淚,又半蹲下去迭聲地道:“我的雁姐兒受了委屈,顧家欺人太甚,趾高氣昂還動手欺負個弱女子,父親錯了,應該早些回來替雁姐兒撐腰!”
如此低聲下氣,哪里還有半點五品官的氣勢?
沈雁聽他毫無原則地這么一通護短,一頭扎進他腰里,哭得更厲害。她前世竟然會那樣對待始終疼愛著自己的父親,她真是禽*獸不如,怎么還有臉回來接受他的愛護?
華氏見狀,頓時也慌了。
“雁姐兒今兒好奇怪,一直莫明其妙地哭,莫不是嚇傻了?”一面來掰她的腦袋。
被硬生生從沈宓懷里扒出臉來的沈雁被迫中斷哭泣,無語地望著華氏。
華氏端詳了一會兒她慘兮兮的臉,疑惑地說:“又不像。這究竟是怎么了?”
沈宓看著女兒的臉在妻子手下**得變了形,一面口里道著“好了好了”,一面伸手去解救沈雁,又不敢用強,只得作勢要將她拖出來,又結結巴巴地看著華氏,說道:“輕,輕點兒,雁姐兒皮肉嫩著哩。”
華氏橫他一眼,將手放了。
沈雁揉著臉蛋瓜子,想起從來不擅煽情的自己,今兒好不容易趁著重生回來抒情一下,這卻是第二次在華氏的暴力之下被生生中斷,不由望天。
吃過飯沈雁還舍不得走,空缺了十多年的親情她想再近距離回溫回溫。趁著沈宓沐浴去了,她跟在華氏屁股后頭走來走去,一面幫她收拾帳目妝奩,一面討好地給她遞沈宓要換的衣裳,口里道:“今兒我想跟母親睡,就讓父親睡書房去吧?”
華氏淺眠,有時候沈宓忙的晚了,怕吵著她,也會在書房過夜。
豈料華氏打開櫥柜,一口回絕:“不行。”
沈雁呆舉著手上的帳本,愣道:“為什么?”從前她常常這樣好嗎?
華氏啪地一下將柜門關上,得意地走回妝臺前,翹高了蘭花指去拔頭上赤金鑲八寶的華勝,說道:“因為你父親說了,明兒拿了俸祿,就去銀樓給我打副新頭面,你說我怎么好意思為了心血來潮的你把他趕去書房?”
沈雁無語地盯著她滿桌子珠翠,——說的好像有多缺這副頭面似的。
她不死心地上前道:“其實我是想跟母親說說話。”說說往后怎么在沈府里混得好點兒。
華氏卻瞥了她一眼,拖長音道:“你除了想讓我解了你的禁足令,一定就是讓我免了你的繡活兒,還能有別的什么事?如今你可以死了心,不管你怎么說,這兩樣我一樣都不會答應你。”
沈雁噎住,半日認命地耷拉下肩膀來。
也難怪華氏小看她,前世的她這時候的確稍嫌憊懶,要不然,她又怎么會令得華氏在發生了父親入獄這樣的大事之后,對于如何營救他半個字都沒跟沈雁說呢?必然是因為覺得她幫不上忙,說了也白說。
如果她懂事一些,就像黃嬤嬤說的那樣,九歲的她也該跟著母親學習如何掌家了,母親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全然不與她商量,而是獨自一人面對著那段孤立無援的日子。
母親前世總是埋怨父親和身邊的人對自己過多的寵溺,以至于太過于不諳世事,也說過將來會在這上頭吃虧的話。父親那會兒總是不聽,因為太愛她,所以每當母親責罵她的時候總是出來護著,這樣一來,她就更加有恃無恐。
說起來,母親前世的悲劇她也有責任,當她傷心難過的時候,有他們站出來替她出面,可當他們有難的時候,她卻什么也不能做。至少她因為被過度保護,而不知該如何去反過來替他們分憂。
她默默地幫桌上的琉璃燈扣上燈罩,滑下椅子來。
正由扶桑侍候梳頭的華氏瞥見,面上又滑過些不忍,伸手抓了她過來,說道:“過幾日你父親得陪皇上去西郊狩獵,得在圍場上住上兩晚,到時你再來睡。”
“狩獵?”沈雁愣了愣,她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她想了想,又問道:“狩獵不是該找貴胄子弟和武將們陪同么?父親是文官,而且才是個五品,他能去做什么?”
華氏許是心情好,因而笑道:“本來是不帶的。我偷偷告訴你,這是皇上對沈家的恩寵,旁人可是要也要不來的。明年春闈會試,咱們老爺被定了主考。這次隨行的人里,除了皇上身邊的幾位御侍,還有楚王和秦王,徐國公長子和魏國公世子,你父親是當中唯一的文臣。”
楚王和秦王,幾年之后為了爭奪皇位而弄得京師再度烏煙瘴氣的那兩只么?
沈雁袖手坐在榻上,想起她前世病倒之前隨時上街都感受得到一股風緊扯呼的氣息,郁悶起來。
她可真希望過幾年太平日子。
華氏抬眼一見沈宓背著雙手走了進來,而沈雁還像只小貓似的窩在榻沿發怔,便就道:“好了好了,快回房歇著去。”
沈雁被趕了出來。
天色還早,華氏讓黃嬤嬤去沏壺茶來,她要跟沈宓在窗前賞賞月。
華氏雖然不像沈夫人那般深諳朝政局勢,但心思卻是極靈巧的,見丈夫默不作聲地吃茶,便就問他道:“今兒在外頭可還順心?”
沈宓唔了聲。
華氏看了他一眼,低頭給他的新夏衫上鎖邊。
沈宓看她低垂螓首飛針走線,頓覺先前在曜日堂的抑郁一掃而盡,垂頭在她的粉頰上親了口,華氏放了針線,勾住他脖子細吻他的眉眼。氣氛眼見著旖旎起來,華氏忽然放了手,蹙眉打量他:“你有心事,一定有。”
沈宓臉上紅了紅,捉起她手來要否認,可是心底那事又確實橫在心頭。沈夫人跟他說那番話的意思,他如今再明白不過了,要想保華府,就只能走柳亞澤這條路子,而除了老爺子沈觀裕,誰有這個資格上門去?
再說沈雁把顧頌給打了還嘛事沒有,這中間還擱著榮國公府這層呢。
他低頭摸了摸鼻子,咳嗽道:“是有點兒,有點兒事。”
“快說。”華氏掩好了衣襟。
沈宓默了下,半日道:“程閣老也許要告老了。”
程閣老這人華氏知道,華府跟京畿來往密切,她對朝廷幾名大員有著起碼的了解,不過她還是想不明白,這種朝政大事跟沈宓有什么直接關系?以至于在閨房里情緒也要受影響。
沈宓知道她難解,雖然不大在家議論政事,但這事華氏不同意還是不好辦,于是他沉吟了一下,還是把先前沈夫人所說之事重述了一遍。“本朝又不同前朝,內閣之爭很微妙,尤其是吏部侍郎柳亞澤,十三年前陳王府那一案,他曾經立下大功,這次很有競爭力。”
華氏抬起臉道:“皇上不是欽點了你去圍場么?難道這不代表對沈家的重視?”
“就算是這個意思,也不表示柳亞澤就沒機會。”沈宓站起來,負手順著窗戶踱步,“柳亞澤替周室清除了陳王,這個人情皇上會記住的,眼下即使沈家得受這恩寵,也遠遠比不上柳亞澤在皇上跟前的地位。何況他柳家也還有不少人脈。”
華氏端起茶杯,默默地聽他往下說。
沈宓回轉身,在榻上挨著她坐下,溫聲道:“其實父親這次進不進內閣,我并不那么在乎。沈家到底是前朝舊臣,往上躥得太猛,也易成眾矢之的。剛才母親找我去,告訴我,這次兩京內務府有大變動,興許會換下幾個人來。
“我想舅兄擔任北直隸這邊的內務府絲織采辦多年,但是近幾年卻時運不濟,也不知是否暗中得罪了什么人,如果這次能保住當然好,就是保不住在北直隸,若能夠調去南直隸,差事還是照做,卻遠離了京師,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華氏聽到事關娘家,立時道:“我們在金陵的時候,哥哥也曾說過這幾年差事不順,不過京城已經定在北京,南直隸那邊還能不能長久做下去?”
“不管做多久,眼下為求自保抽身而退才是要緊的。”沈宓起身負手道,“這些年功臣良將落馬的還少嗎?華家雖然不算正式插手朝政的官員,到底有了這苗頭,還是留意著方為要緊。華家平安,你我這個家,也才能更長久安穩。”
華氏聽著丈夫這番心里話,不免有些動容,她道:“可這跟柳亞澤有何關系?”
沈宓嘆道:“因為這次主辦此事的,正是柳亞澤。而柳亞澤與榮國公府是姻親。”
沈夫人本來就看華氏不順眼,今兒這件事沈雁又逼得她出面得罪戚氏,自己倒與華氏落得個片葉不沾身,便使她實打實地吃了個悶虧。
嚴格說起來沈雁華氏都沒什么錯處,她沒有理由明目張膽的讓華氏特地去跟前伏低做小,她也不愿意因為這些事與他這個做兒子的再起爭執,但她知道華府和華氏對他的重要性,所以如今為了華府,華氏必須在這件事上對沈夫人今日所有的委屈有個態度。
但這樣的話,卻逼著他這個做丈夫的來跟妻子說……
沈夫人如此這般迂回婉轉,同時把他這個兒子也拿捏了個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