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二十一年,晉朝已是所有土地上最為強大的帝國,西起中亞,東臨大海,北至草海、冰原,南跨熱帶茂林,作為這個國家的皇帝,手握無數人的生死。
曾經從西方伴隨狼王回來的西征軍、各族聯軍已經在這片浩瀚的草原上扎下了根莖開枝散葉,擁有自己的牧場,時光荏苒,老的一批死去后,他們的子嗣繼承了父輩的軍職,縱然一部分沒有加入軍隊,但數量已是翻倍了,其中大部分崇尚白狼神教義的人,充滿了攻擊性和掠奪性,這是那位已經老邁的皇帝在十年前早有預料的。
公孫止如今已是七十高齡,坐鎮北方,自然壓得住這些狼性十足的騎兵,一旦將來哪天故去,這批人將是整個天下不安定的因素了。青龍十二年到二十年間,秘密前往西域的人去了一撥又一撥,就算常侍身邊的李恪、典滿也并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但時間從未有過停留。
青龍二十年,盛夏夜晚,還有輕微的蟬鳴在暮色里一陣沒一陣的鳴叫。地上、書架堆滿文卷的書房內,燈火照著長案后的皇帝執筆書寫著什么,已經老的沒有牙齒的宦官蹇碩閉目養神坐在角落的軟墊上。
“蹇碩……”筆尖停了下來,公孫止望著案桌上的燈火,眸子有些渾濁,“把燈火撥亮一點,朕有些看不清字了。”
老宦官在角落陰影里睜開眼,顫顫巍巍的起身,他背駝的有些厲害,但眸子卻是在昏黃里顯得格外明亮,伸手撥弄一下燈芯,屋中明亮起來,“陛下,老奴覺得政事還是都交給太子做吧,你身子熬不起夜了,再這樣下去……”
“朕就是想熬,活到現在,早就想死了。”公孫止在黃綢上寫了幾個字,忽然嘆口氣,揉了揉眼皮:“今夜,朕一陣心驚肉跳,眼皮也跳的厲害,總有不好的預感。”
蹇碩諂媚的笑了笑,給皇帝端來小爐上溫熱的羹湯,“那是陛下年齡大了,熬夜所致……”下意識的又住嘴,朝臉上扇了幾下,“老奴說錯話了,還請陛下莫怪。”
“怪你做什么,朕本來就老了,霸著這皇位,讓正兒坐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公孫止舀了一勺湯喝進嘴里,隨后又繼續書寫,就在安靜下來的時候,門外陡然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典滿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陛下,有急事。”
“進來!”皇帝輕喚了聲,依舊伏案書寫。
門扇推開,夜風擠進來時,典滿輕輕把門關上,拱手輕道:“陛下……宮外剛剛有溫侯府上傳來消息,溫侯他騎在馬背上…..去世了。”
那邊默不作聲,只是書寫的筆墨都停了下來,然后,嘩的一聲,繡著鱗爪的寬袖將墨硯、筆架、竹卷掃了出去,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看著全白的須發怒張的皇帝,嚇得典滿、蹇碩二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低頭躬身在原地好一陣,才聽到公孫止嘶啞的說出話語。
“將溫侯生前所用之物,一并葬在九原故鄉…….另外秘密將太子叫來,還有諸葛亮、王烈、王朗、華歆、鐘繇等人也一起招來這里,朕有事要與他們說。”
十多匹快馬馳出皇城,帶著皇帝的詔令飛奔各條街道,原本熄滅的燈火在一家家亮了起來,隨后乘著馬車朝皇宮匯集過去,以為皇帝病重了,走在宮道之間,就連各種說詞都想好在心里,然而進了書房,皇帝負著手正站在屏風前,看著上面繪制的一幅:馬賊橫抱一名紅袍女子的畫。聽到眾人進來拜見的聲音,公孫止只是抬了抬手,讓他們坐下來。
“招你們過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們講……朕決定再次西征。”
他轉過身來,目光掃過眾人,與兒子,“……不用你們同意,照辦就是了。”
不久之后,懷揣圣旨的令騎以百里加急速度朝蔓延上草原、上谷郡,無數接到即將再次西征消息的各部興奮的戴上了甲胄,就連并沒有軍職的人也拿出父輩的鎧甲和兵器,畢竟這次皇帝允許了,而且他們也想去西面看一看,父輩曾經的故鄉。
三十萬軍隊調動的跡象根本瞞不住,就在動靜傳出的第二天,已經開始朝四周擴散、回傳到晉陽,遠在江東、中原、益州的孫策、張任、魏延等遠西征軍將領,有的已老走不動了,一些已經故去,接到傳來的消息,已經是最晚的時候,忍不住坐在家中愁嘆。
而晉陽,軍隊匯集之中,潘鳳從床榻上坐起來,大叫長子潘淵:“快扶我起來,為父還要走一趟西域,拿鎧甲來——”
事實上,這些人哪一個不是人精,活到這般歲數,哪里看不出來公孫止想要做什么,征東將軍府邸,老人將一頭銀發梳的整齊,在老妻的幫助下穿上了許久未曾再用的亮銀鎧,提著龍膽鳳鳴走出房中的時候,兩個兒子站在那里看著他,紅著眼睛不敢說話。
“為父一身征戰,從不停歇,陛下遠征,我亦如從前那般跟隨左右,爾等有什么好哭的,將來你們也要如此,盡心輔助太子。”
說完,大步走出府門,翻身上馬而去。不遠的方向,遇上一步一步走來的兩道身形,各自雙戟、虎頭刀,卻也是垂垂老了,見到騎馬提槍而來的趙云,相視片刻都大笑起來,典韋兩年前得了一場大病,身體顯得虛弱,每走一步都需要許褚攙扶,不過此時卻是猶如當初的豪邁。
“子龍,一起走吧——”
如今還能動彈的,都在城中相遇,一群持著兵器的老人結伴而行,朝皇城匯集過去,旁人看見他們驚的說不出話來,紛紛給這些避讓出道路,巍峨的城墻已在眼前了。
延綿的燈火在金殿延燒。
身著甲胄的皇帝,身材依舊顯得高大,而御階下面,整個朝堂的文武都跪在這里,求皇帝息了西征的想法,此時,他們靜靜的看著皇位上的身影。
“.…..朕就是一個好殺的人,雖然出身公孫家,但長著匈奴馬棚,這一輩子里除了殺,還是殺,竟然殺出一個皇位來……諸位在過去與朕為敵,現在能在這里為百姓考慮,說明朕還是有點文治武功,能讓你們盡心輔助。”
公孫止抬起白頭,帶著甲葉摩擦的聲響一步一步走下御階:“……但是這次,朕絕不會因為你們動搖,包括朕的兒子。”手負在身后,他目光在公孫正身上停留了片刻,腳步朝眾臣中間走過,“朕老了,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就再為這片土地上的人做最后一件事,至于是什么,朕已寫下詔書放到蹇碩手中保管,他會在朕離開后,交給諸葛亮、王朗等人在爾等面前宣讀。”
“…...那日聽到溫侯在馬背上離去,心里難受,突然回想,朕縱橫捭闔,戎馬一生,又怎能窩囊的死在床榻上。”年老的皇帝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攬過來一起朝殿門走去,“尸山血海,朕都殺過來了,也殺夠了,讓你當了這么多年的太子,可有過委屈?”
公孫正如今過了四十,相比父親身上沉淀出來的殺氣,他溫文爾雅更像一位仁德寬厚的君子,看著父親蒼老的側臉,聲音多少也有些哽咽,“父皇……這仗可以不打的。”
“你不會明白。”公孫止摟著他,將他脖子夾住拉到嘴邊輕聲道:“將來你要做一個好皇帝,記住,為父身上污點太多,往后史書上就草草一筆帶過吧,別讓后來人瞧不起我們公孫家。”
天光從外面照進來,遠方數名頭發花白的老人扛著兵器朝這邊過來。公孫止松開兒子,臉上白須都在笑聲里抖動起來。
“爾等看到了嗎?!朕的將軍們都還在的。”
所有人的視線之中,見到趙云、華雄、許褚、典韋…..等等曾經縱橫歲月里的將領,站在了石階上,朝他躬身拱手拜了下去:“末將,愿隨陛下西征——”
風吹過皇宮,沉重斬鐵的聲音在風里飄著,天云滾動。
公孫止一掀披風,將倚天劍系在了腰間,帶著這批老將去往了城外,夏日的陽光在大地走過,視野在前方展開,黑壓壓的軍隊沒有盡頭般延綿而去,無數戰馬在騎士座下亢奮的發出嘶鳴。
密密麻麻的各色旗幟迎著風招展,半人半馬、紅底黑色星辰、兩條交織起來的雙龍等等,黑色膚質、白色膚質、銅黃的人種都不是純正的哪一類人,見到遠方晉字大旗從城中出來,無數的身影高舉兵器發出了一聲聲咆哮。
矯健的戰馬唏律律一聲,在前方勒停,風吹起了公孫止的披風在半空招展,拔出腰間的倚天劍,高舉過頭頂,在無數的視野之內飛奔起來,他的聲音也猶如雷鳴在這一刻響了起來。
“你們可識得朕是誰?!”
密密麻麻的的身影,舉起手臂:“狼王——”
“可知今日朕要帶爾等去干什么?!”
“殺!”
“殺!”
前方,公孫止勒停了戰馬,“朕帶你們去看看西方,你們的父輩都是從那里過來的,今日朕帶你們回去,去那里看看,有沒有人膽敢在我們的刀鋒下反抗,那里也有無數珍寶,等著你們堂堂正正的去拿。”
渾濁的眼睛里散發出兇戾的光芒,仿佛回到了當初縱橫睥睨的那個狼王,銀白的胡須在抖動,高亢的聲音咆哮而出:“讓天地間的羔羊們,看看三十萬狼騎是如何的無敵,隨朕出征——”
天舒云卷,無數的旌旗在驚起的塵煙里漸漸向西延伸開去,密集的馬蹄呼嘯踏過茂盛的草原,碾出裸露的巨大溝壑。
公孫正看著父親的背影,眼眶濕熱起來,他知道這一次離別將來怕再也無法相見了。馬背上,公孫止回過頭看著兒子,笑了起來,將手中那柄倚天劍交給了對方。
“往后你將伏妃當著母親,憐兒也要好生對待。這柄劍你拿著,這江山好生看管,且末貪圖榮華,也不要輕信大臣、世家。”
不等兒子說話,他擺了擺手,“就到這里吧,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煙塵揚了起來,蒼老的身軀拖著長長的披風走在西去的路上,當路過曾經留下無數記憶的白狼原時,在那里待了一陣,望著茂密的丘陵,揮了揮手:“酸儒,就此別過了。”
黑色的騎兵呼嘯著,猶如遷徙的蝗群蔓延過浩瀚無盡的草原,零散,不肯歸附的鮮卑零散部落,轉眼間被吞的一干二凈,在不久之后,踏入西域的地界,朝著比草原更加可怕的沙漠而去。
中亞,曾經的帕提亞帝國的城市之一的帕拉莫城,在一片殘破的廢墟中重新建立起來,名為摩云教的駐地,頭發花白的婦人已經著人打點好了行裝準備離開,她看著也即將遠行的孩子,眼中多少有了濕痕。
“你不打算隨母親離開嗎?回到晉國,那里有你的兄弟姊妹,一切都可以重來。”
滿臉胡須的迪馬特,搖了搖頭,他將手中一本摩云教教義拍了拍,“母親要回父親身邊,我卻沒有臉面回去,克拉克城在我手中失去,我就要靠自己拿回來。”
他的叔叔杰拉德死后,城中爆發了一場叛亂,讓羅馬人趁虛而入,一舉擊潰了二十年來經營的一切,只能投到母親這里,暫時停留。
“父親能靠一百多人打下那么大的國家,我也不能給他丟人。”他揚了揚手中教義和彎刀,臉上仍有自信的微笑,“北面還有許多游牧部落,那里或許還有機會,就算我完成不了,也要讓我的兒子,兒子的兒子,一直做下去,一手教經,一手刀鋒,直到羅馬跪伏在我面前,讓他們知道什么是兇人(匈人)。”
“既然你這么想,那你就去做吧,別忘東方也是你的家。”
婦人替他整理一下衣襟,目送這位繼子離開后,她才動身離去,早在去年,她就已經收到夫君的家書,可惜長生不老藥并沒有煉出來,那么多年的光陰就這么失去了,有時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太過幼稚。
不久,她帶著遠行的隊伍離開,將摩云教交給了教中圣女掌管,或許,就此落葉歸根,陪在夫君身邊,不再踏足這里了。
西域,黃沙萬里,金燦燦沙海蕩起漣漪朝遠方推去。
然后在龐大的軍隊面前止步了,無數人站在這片炎熱到想要將皮甲連帶皮一起剝下來的沙漠里,許多人不明白,為什么狼王會選擇在這里駐扎,而且一待就是數天。然而,他們的認知里,狼王是戰無不勝的,在這里駐扎應該還有其他目的,或者在等獵物的出現。
簡易的帳篷,公孫止氣喘吁吁的坐在矮凳上,雙眸疲憊的闔上又睜開,周圍都是他的將軍們,如今也都老了,坐在鋪有毯子的沙面,連說話的力氣也都使不出來,只是靜靜的在聽著皇帝的話。
“其實你們該待在家中頤養天年,何必再隨朕一起出來。來的途中,朕很想將你們都統統送回去,你們隨朕打了一輩子的仗,光是休息二十年都是不夠的。”
趴在地上的潘鳳仰起花白的腦袋,嘿嘿笑了一聲:“陛下可離不開老潘,再說了,咱們也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多一年,少活一年有什么關系。最后到死了,還不是孤零零的,還不如和出生入死的兄弟們葬在一起。”
“潘無雙越來越會拍馬屁了。”典韋癱坐在地上,兩只腳已經沒有了知覺,不過他也沒在意,擰開酒袋灌了一大口:“不過,他說的也對,家中小輩都長大了,也有了頂梁柱,老妻也死了,沒什么好留戀的,不如護著陛下,就算到了陰曹,咱們有將有兵,繼續占地為王。繼續讓主公當皇帝。”
華雄一把奪過他手中酒袋:“好話被你搶了,酒歸我了。”
“省著點,就這么點了。”
就在此時,外面灼人天光漸漸陰沉下來,帳篷猛的開始鼓動,嗚咽的風聲化做了咆哮直接將帳篷掀的飛離地面,四周戰馬驚的騰空踢起提子,驚慌的想要離開這里。
“陛下,這是……”趙云柱著龍膽站了起來,望著遠方天空泛起蒙蒙的東西就像紗帳遮在了天上。
公孫止聽著周圍驚慌的人喊馬嘶,隨后見到傳令兵朝這邊跑來:“陛下,起沙暴了,快移駕啊。”
“讓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擅動。”
那傳令兵遲疑不定,就被許褚一腳踢出去,扯開嗓子嘶吼:“陛下有令,駐守原地,不得擅動——”然而他的聲音終究還是傳不了多遠,公孫止看著越來越近的沙暴,讓他回來,笑道:“朕派人來西域有很多年了,就是想找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還能省下修建陵墓的錢財,不用擔心將來有人懷恨,挖朕的墓了。這場沙暴可是等了好多年,終于來了。”
蒙蒙的‘紗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厚,就像海浪般從天空覆蓋而來,狂暴的大風也讓人難以站住腳,縱然有人能逃走,亦是不多的,片刻,公孫止站了起來,解下腰間的酒袋朝諸將舉了起來。
“朕這輩子能與諸位一起征戰沙場,并肩作戰,乃是最大的榮幸!”
典韋、華雄、趙云、潘鳳、許褚......一一站了起來,一身戎裝肅穆,沙暴卷過來的瞬間,露出慷慨豪邁的笑容,”能與陛下相遇相識,也是末將等人此生殊榮——“
沙暴席卷而來,淹沒了一切。
無人注意到的西面,一支過了蔥嶺的隊伍在附近城鎮知曉了發生的事后,原本疲憊的婦人沉默的換上了嶄新的漢服,光著腳獨自走上了那片沙漠,再也沒有回去。
“妾身說過,要回來陪你走完最后的。”
沙漠的夜晚寒冷凍人,踩在沙礫上的腳掌呈出了青紫,拖著長裙的婦人站在繁密的星月之下,挽起了長袖:“就讓妾身再為夫君舞上一次.......”
清冷的月光映著輕盈旋轉的舞姿越拉越長,當東方泛起魚肚白,陽光推開了黑暗,那片沙漠里,只有繡著一對鴛鴦的袖口殘留在沙礫外面,不久,風推著漣漪過來,將最后的顏色也掩埋下去。
天地無痕,猶如白駒過澗。
從沙漠中逃出來的小撥幸存帶著皇帝和三十萬軍隊覆沒沙漠的消息回到了晉陽,不久之后,公孫正從蹇碩手中接過了那封詔書,在一眾文武的擁護下登基稱帝,追先帝為武皇帝,廟號太祖。謚已故皇后為孝涕皇太后,尊伏壽為太后,姊妹為公孫憐安國公主。
隨即,昭告各州,大赦天下。
歷史翻過將翻過這一頁了。
請: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