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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 人間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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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不要接話!”

  聽到下方傳來的話語,法正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轉過頭來提醒劉備的同時,城墻下公孫止策過馬頭,望著面色怔在那里的身影,揚起馬鞭指著對方,聲音雄渾。

  “黃巾亂了大漢,流民萬千,可惜孤那時還在匈奴人馬棚里挨餓,而左將軍與天下諸侯已經帶兵開始平叛了,那時候的劉備該是一腔熱血,為天下蒼生做計較,后來孤成為馬賊,四處流浪時,也常聽聞你如何英雄了得,布仁德于民,施恩義于豪杰之士,可這么多年來……”公孫止目光直直的望著他,搖了搖手中鞭子,“.…..孤覺得你走偏了。”

  劉備緊抿雙唇,手放在墻垛上曲了起來,并未開口,而是安靜的聽著,對于旁邊法正、諸葛亮的話語都未理會。

  “曹操出身名聲不好,但家底也算殷實,袁紹出身名門,走出洛陽就有四州之地,南陽袁術再混賬也有偌大的家業,而左將軍有什么?!什么都沒有,打著仁德名號,換做孤也會這般做,能利用的,都要利用起來,只要名聲有了,將來不愁沒有基業。但人不能一輩子把自己裝在這仁德里面,這是打天下啊,有了基業還靠仁德,只會讓你身敗名裂——”

  公孫止聲音陡然一厲,指著后方黑壓壓一片流民,“亂世不講仁德,只講江山,待天下太平后,那才是仁政,今日我攻城,左將軍敢接嗎?敢讓這蜀地士兵射殺這數萬蜀地百姓嗎?只要今日你射出這一箭,哪怕孤退兵離開,這成都你都坐不穩!”

  “夠了!”墻垛后面,劉備臉色終于了表情,拳頭呯的砸在上面。

  “左將軍是心里后怕了?”公孫止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了起來:“孤問你,左將軍出自幽州涿郡涿縣婁桑村,這二十余年,中途可有回去過一次?孤南下時,反而過去了,將軍父母墳塋荒草叢生,已無人打理。”

  劉備再次陷入沉默。

  “……說起來,左將軍與我父還是兄弟相稱,孤身為晚輩,替將軍父母掃掃墓也該的,只是孤有事不明白,為何當年冀州袁紹與父開戰,卻不見將軍身影?反而有困難時,方才想起北面右北平有那么一個兄長?若是當年易京有你在,情況又是不一樣了…….”

  劉備沒有說話。

  “左將軍為什么不答話?對了,將軍當初領豫州牧,卻是做著荊州的事,如今更是頂著軍職跑到益州,逼迫劉璋投降,孤且問你,他是降你,還是降漢?”

  風吹過城頭,有人嘆口了一口氣:“晉王……”“你閉嘴——”鞭子啪的一聲在半空抽響,公孫止厲聲朝開口的諸葛亮吼了過去,他抬手指去后方軍陣那跟旗桿上掛著的尸體,以及長案旁邊呆呆站立的小人兒,“先收義子劉封,后取親子姓名劉禪,這是封禪!皇帝還坐在朝堂上呢,你想干什么?!”

  “不守職責,各州行亂,是為不忠——”

  “家中父母無人贍養,墳塋破舊,是為不孝——”

  “你公孫兄弟有難,卻遁走他處,是為不義——”

  “劉備!仁德二字可是這般做出來的?!你若一開始有這般野心壯志,孤還高看你一眼,但是你帶著手下一批人東躲西藏,到處招兵買馬,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你讓多少將士戰死他鄉,他們的尸骨你又曾帶回去過,埋進故鄉土里?你沒有——”

  “西征七年以來,孤與西征軍死戰西方,可爾等在后面做了些什么!在背后捅刀子,你以為割的曹操身上的肉?你這是在割孤麾下士兵的肉,放我們的血,那四年里,補給斷了,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活生生餓死的,又有多少人餓的精疲力竭,被薩珊波斯人給殺了。”

  “所以我們才吃人!沒有水的時候,連自己的尿都要喝,這樣的條件,爾等坐在荊州指點江山,火燒赤壁的時候,可曾經歷過——”

  風聲隨著人聲嘶吼起來,公孫止張開雙臂,大氅隨風撫動卷起來,“——所以!孤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訴爾等,既然你們喜歡打,那孤就來陪你們打個夠,讓爾等看看,鮮血、火焰鍛造出來的刀鋒有什么砍不斷的,要么降,要么死,不會給你們第三條路走,別指望孤會仁慈。”

  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朝本陣飛奔,聲音響徹天空:“準備開戰——”

  城墻上,一片寂靜,仿佛有什么東西坍塌了。

  遠方延綿的號角聲響起時,這邊才有人反應過來,諸葛亮連忙發下守城命令的時候,就聽劉備的聲音陡然朝還站在城下的張飛嘶喊:“——張翼德!”

  張飛猛的抬起臉來,有些錯愕。

  “.……你不顧兄弟情義,勾結公孫止……”劉備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嘶啞,眼角隱隱泛起水漬,“備與你兄弟二十余年,兄弟之情算是走到盡頭了…….”他身形仿佛在說出這話的瞬間垮了下來,眼角紋上的水漬愈發顯眼。

  “大兄——”張飛跳下馬來。

  城頭,法正示意雷銅、陳到等人過去阻止:“二位將軍,快別讓主公說出這番話…..”然而那邊的劉備轉頭朝靠近的雷、陳二人喝斥:“走開!”他眼眶發紅,目光嚴厲到了極點,嚇得二將停下腳步的一瞬,身形陡然回轉,寬袖嘩的拂開,拔出腰間雄劍,映著這片初冬的陽光,劃出一道劍影。

  嘶啦一聲,寬袖割開,劉備的聲音也響徹這段城墻。

  “今日起,張翼德,我與你恩斷義絕,再不是兄弟,斷袖為憑——”

  周圍,無數的人看著那片碎布緩緩飄飛下了城墻。

  張飛腦袋嗡嗡亂響,看著那片碎布飄下,膝蓋嘭的一下跪了下來,虎目含淚,朝上面嘶吼:“大兄!弟求求你不要再打了,降了,我們一起回北方啊!”

  “回不去了……”劉備最后看了跪在地上黑漢一眼,提著劍,身形有些搖晃的在走附近石階前坐了下來,見到諸葛亮、法正二人過來,他露出一絲笑容,“剛剛聽到公孫止提到婁桑村,想一想這些二十多年來,我都快忘記那里是什么模樣了。”

  “.…..孔明、孝直大概不知,備當年坐的房子很破,到了下雨天啊,屋里都會漏雨,反而村里的那顆大桑樹一滴雨都漏下,年幼時,我常睡在那顆樹下,對村里其他同宗孩子說,將來有一天,我出行都要有這桑樹大的傘蓋遮擋……可惜,終究差了一點。”他臉上還保留笑容,握著劍柄,看著天云如梭,“現在再回想起來,備還能記得的,也就只有那顆大桑樹了,還有能記得的,也就是在屋檐下,看著母親坐在那里,滿一雙一雙的草鞋在手里編著,那手上都老繭……”

  說到這里,劉備眼角的淚水終于滾了下來,“.……可如今,我連母親長什么樣,都忘記了。”

  “主公。”諸葛亮蹲下來,說道:“主公且末心灰意冷,那公孫止不過言語激將,無非擾亂主公守城的堅決,如今城中糧秣、將士都不短缺,只要諸位將軍同心勠力,定能守住,待拖到下雪,一切問題都迎刃…….”這番話還未說完,劉備通紅的雙眼看了看他,從地上站了起來,周圍許許多多將士走過來,都沒有理會,拖著雄劍嘩嘩的刮過地磚,站到了墻垛后面。

  遠方延綿的號角吹響,轟轟的腳步朝這邊推近。

  “備這一生從窮苦起來,輾轉南北,經歷許許多多的事,都未讓我退縮。”他望著悲戚哭喊的流民隊伍被驅趕著朝這邊靠近時,臉上露出笑容,轉過身望著身后圍攏一圈的將士、謀士,“可諸位,你看我這鬢發、須髯已染白跡了啊…..那公孫小輩,卻是正當壯年。”

  風撫動斑駁的須發,初冬的陽光在這一刻變得璀璨,臉上漸漸有了微笑,下方張飛的聲音還在哭喊,遠處原本離開的隊伍也停了下來,回頭望向城墻,那位曾經起于微末的身影,在這二十余年里,戰過黃巾、戰過袁紹、戰過呂布、也戰過曹操…….可終究還是走到了這里。

  “.…..還是算了吧。”

  劉備輕聲說道。

  沒有溫度的陽光里,他抬起長劍架在了脖子上,拉出了一條血痕。

  不久,城墻上傳出無數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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