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上傳出一聲悲戚的呢喃。
北地軍陣前,吊在旗桿上的劉封已經死了,一柄長槍從后背將他身體刺穿,鮮血滲過布帛,順著步履涌下來,在地面匯集形成一灘殷紅,單槍匹馬從城下回陣的孟達,走過旗桿下,沉默的抬頭看了一眼,“若你與我同降,也不至于這般下場…….”他嘆了一聲,微微偏開視線。
過去狼旗下復命時,黑色戰馬上已沒有了晉王的身影。
還在聚集排列的中軍陣型里,公孫止披著大氅,沐浴早上的秋日,面無表情的牽著一個小人兒正走過一列列北地將士,只有四歲的小人兒偶爾抬起頭,看到旗桿上懸掛的尸體,在風里輕輕的搖晃,臉上泛起驚恐的神色,緊抿著雙唇,眼眶有眼淚打轉,不敢哭出來。
“你小名叫阿斗吧……那上面是你兄長劉封,他死了……”步履前行之中,公孫止頗為溫和的話語說道:“.……這就是大人們的世界,失敗了,可能就什么都沒有,也包括自己的命,你害不害怕?”
劉禪搖著小腦袋,眼淚止不住的流。
華蓋移到了陣前,一張案幾,一張大椅已經擺上,公孫止拉著小人兒坐下來,目光望著對面的城墻,“上面那個衣著奢華的就是你父親吧?今日我要和他打仗,阿斗有沒有想跟他說的?不然,往后可能就再沒有機會了。”
小人兒留著眼淚呆呆的站在那里,渾身都在顫抖,聲音都不敢發出,孩子的余光里,一道猶如恐怖巨獸的身影走了過來,一柄快有他高的鐵戟,從背上取了下來,遠遠的,劉禪都能聞到上面的血腥味,片刻,大地震動,一支支奔馳的騎兵驅趕著無數的身影朝城墻那邊浩浩蕩蕩的過去,悲戚的哭喊聲已經在原野上變成嗡嗡嗡的嘈雜一片。
不時外面有騎兵加快沖過來,拔刀朝他們恐嚇一番,嚇得邊沿的難民驚慌的朝中間擁擠過去,拉著丈夫衣袖的婦人,哭哭啼啼走在人群中,也被擠的摔倒在地上,甚至抱著孩子的女子將自己縮緊,保護懷中的襁褓不讓人擠到,步伐蹣跚的老人直接在推搡中,跌跌撞撞的摔下去,片刻后又被人驅趕起來,繼續朝前方過去,發出大片大片的哀嚎、哭泣。
城墻上,諸葛亮停下了羽扇,怔了一下,便是闔上眼睛,“.……這公孫止設下陽謀了。”不久,他轉過頭,朝那邊的劉備說了句:“主公,等會兒不管如何,都不要接公孫止的話。”
然而,站在原地的劉備目光久久沒有從那邊軍陣前那頂傘蓋下移開,就算再遠,那一抹熟悉的小身影,都無比熟悉,老來得子,對于他來講,那就是命啊。
“讓開——”
“你們都給我滾開!!”
城墻內側石階上,幾名士兵嘭的幾聲摔倒在地,就聽陳到的聲音在喊:“三將軍!三將軍……”劉備、法正等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只穿一件黑色寬袍,腰挎一柄漢劍的張飛,推開攔路的陳到,大步走近,眼眶微紅:“兄長為何還猶猶豫豫,若要為二兄報仇,現在就隨弟出城迎戰,反正早晚也守不住,兄弟倆還不如死在一起,也算轟轟烈烈殺他一場!要是不打,干脆就降了,省得百姓受苦,將士無端殞命!”
說到這里,眼眶更紅了:“.…..若降了,好歹我們還能去荊州接二兄,也能讓他落葉歸根啊。”
“誰說守不住——”
劉備眼睛也紅了,大聲吼了出來,“這天已經立冬!只要拖到降雪,為兄就不信公孫止還能繼續攻城!他糧秣也撐不住!”
“.…..大兄!”張飛朝他走了幾步,咬緊牙關:“這成都頂多守住半個月,半個月能下大雪嗎…..”
周圍士兵、將領都在沉默,無數目光在城頭望過來。
這邊,劉備擺了擺手,轉身,一步步的緩慢走動,身形有些搖晃,嗓音低沉:“……自黃巾之亂以來,備四處奔波流浪,諸位也都不離不棄,原本有了荊州、益州基業,能重扶漢室于危難,可眨眼云長就先去了,封兒也死在我眼前……如今哪里還有我們的退路?”
“我去見晉王,總是能說得通,只要降了,這天下就太平,哪里用得著再打仗。”
步履停在黑漢面前,劉備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去吧,順便看看阿斗可有受傷。”張飛臉上這才有了笑容,拱手叫道:“兄長放心,只要降了,弟絕對保證兄長安危,以及諸位將士性命。”說著,又朝諸葛亮、法正等人重重拱了拱手,轉身飛快的跑下城墻,翻身上馬,朝門口的士兵大喝:“把城門打開——”
城墻上,諸葛亮張望了一眼,捏著羽扇,連忙走了過去:“主公……”劉備握著劍柄沒有回應他,緩緩轉過身,走到墻垛后,看著騎馬飛奔而出的三弟背影,陡然開口大聲喚了一句:“——翼德!”
唏律律——
原野上,張飛勒停戰馬,回頭望去城墻:“兄長還有何事交代?”
“記住前些日子,為兄對你說的話。”風帶著輕飄飄的話語,從上方傳過來。
也就在這時候,遠方被驅趕涌過來的難民愈發增多,黑壓壓的仿佛沒有盡頭,更遠的方向,弓狼騎、黑山步卒一撥一撥的在附近出動、驅趕,眼看就要封堵了去往北地軍陣的道路,張飛沒有去想劉備說的話,一抽鞭子,喝了聲:“駕——”便是朝前方狂奔起來。
口中也在大喊:“我乃張飛,爾等暫且停下,待見了晉王再說——”
“我乃張飛,爾等暫且停下…….”
猶如雷霆般的聲音在原野、城頭上回蕩,原本有人想要過來捉拿他的騎兵停了下來,望著飛馳而過的騎士并沒有任何兵器,吶喊著沖向本陣那邊,不久,有傳令的號角聲吹響,他便舉起手臂嘶喊一聲:“停!”
四周,大片大片蹣跚而行的隊伍緩下了速度……
天光延綿,枯草在馬蹄下飛旋卷起,飛奔至北地軍陣前的獨騎并未受到任何阻攔,張飛在離傘蓋十丈左右停下來,下馬后飛快的奔跑過去,看到巨漢典韋身邊的孩子,叫了聲:“阿斗別怕。”那小人兒便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想要跑過去,卻又是不敢亂動,站在原地低聲哭泣。
典韋攤攤手:“我可沒嚇他。”
過來的張飛便是點點頭,隨后,走到長案前拱起手:“都……飛見過晉王…….”
“西征回來,也有一年多,快兩年沒見了,這西鄉侯的爵位可還讓隨孤出生入死的將軍滿意?”笑著說了一句,公孫止從大椅上起來,伸手虛按了下:“你我舊識,就用不著這般多禮了,今日你下城過來,想必是為劉備求情吧。”
“是。”
張飛放下手,跨出一步后,又突然拱起來,臉垂下:“荊州丟了,二兄也死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兄兵敗身亡,飛知道晉王手握雄兵二十多萬,天下已經沒有人能匹敵了,如今天下太平之日就快來臨,就…….”他抬起頭來,望著也正看過來的公孫止:“.…..就放過我大兄如何?”
“劉玄德英雄一世,殺他,孤也有不忍,也不想死這么多人。”公孫止負著手越過保持拱手姿態的張飛,望去城墻:“就怕他,負隅頑抗,不與這大勢妥協,你說到時候開戰,死了將士,孤若還放了他,對得起戰死的英靈嗎?所以,開戰前就是最后的機會了…….”
“晉王,再給我兄長一次機會如何?!”
公孫止轉過身來,看了他一陣,朝旁邊招了招手,李恪牽過一匹戰馬來,他翻身上去:“正好,我與劉玄德自徐州之后再也沒見過,今日過去見見他,若真有降意,皆大歡喜,若冥頑不靈,就當見最后一面,為他送行!”說完,兜轉馬頭就奔了出去,許褚、典韋等一批近衛緊跟而上,張飛也連忙讓旁邊士卒照看好阿斗后,也上了玉追,沖到前面。
晨光已升到了云端,照在城墻一道道身影臉上,望著遠方數百騎沖向這邊,士卒緊張的挽起弓時,對方齊齊在一箭之地停下,戰馬背上,風徐徐吹來,揚起大氅一角,公孫止朝城頭拱手:“左將軍別來無恙。”
“備還好,晉王卻是依舊意氣風發。”
劉備也拱手回禮過去,聲音平緩:“只是有不明白,晉王率堂堂之師而來,為何還要驅使百姓攻城,這與晉王怕是不符。”
“哈哈,孤向來不喜假仁假義,若能平定益州,往后可恩惠無數的人。”公孫止放下手,映著秋日半瞇起了眼睛,聲音在笑過后,漸漸冷下來:“.……不過,左將軍就未想過孤為何要驅使百姓攻城?”
“備不明白。”
公孫止兜著戰馬在城下來回走動,抬起鞭子指上去:“左將軍向來以仁德示人,孤今天就想看看,爾是否真仁德,還是假仁德,不顧及這數萬百姓死活,你怕連劉璋都不如——”
風帶著嘶吼的聲音傳去城墻上,四周變得鴉雀無聲,氣氛都在瞬間凝固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