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過后,冬雪化去,最后一抹白色在溫暖的陽光里化作水露浸進泥土,光禿禿的山麓、褐色的草原冒出些許嫩綠,鳥雀歸來,又有了生動的氣息。上谷郡也在這樣的氛圍里漸漸再度熱鬧起來,販夫走卒為了生計早早起床,趕往南門,這段時間以來,許多民夫青壯受雇官衙,將南門外的原野夯實、踏平,甚至粗大木架與夯土搭建的七丈高臺已經基本完成,著手最后修改的步驟了。
與年初沉寂的軍營相比,此刻那聽說入駐西征歸來的兵馬都有了調動的跡象,夜深人靜的時候,都能聽到遠方軍營傳來的兵器甲胄碰撞的聲響,工匠營地,修補、打造的聲音也在這半個多月里從未斷過,消息漸漸傳開,狼王要檢閱三軍。
而早已知曉這一條消息的各州諸侯,已經派人動員北上觀看這支虎狼之師,稍遠一點的,早早的就在年初的時候啟程,掐著時間,在農歷二月二龍抬頭這天抵達,畢竟有些東西,眼見為實,好過整天在家中坐著猜測要踏實許多。來自遼東的一支使臣隊伍,已過了居庸關,在官道上一路行駛。
“….....去年,我就勸過主公,一切未見分曉不可對幽州輕舉妄動,回想起那日聽到狼王回來的消息,整個人都是心驚膽戰,主公并未見過那位公孫止,不知曉厲害,陽長史難道就沒有見過,不知道該勸阻一二?”
車轅吱吱嘎嘎的轉動,車廂隨著路面不平,搖晃起伏,側面的山麓林木鋪上了綠色,道路交匯之間,還能看到不少商隊、行人來去。名叫章碾的老人,白須虬結,身形魁梧有力,一桿鐵槍就橫掛在車廂外面,隨著起伏,發出輕微的碰撞。
他是公孫度麾下有名的大將,號稱遼東第一勇士,然而過去了十年,人也從巔峰狀態下來了,但依舊是遼東軍中頗有威望的老將,此時作為使臣之一,也算是因為與公孫止有過照面,而他對面撩著簾子外看的另一位使臣,名叫陽儀,也是公孫度留下的老臣之一,如今也是四十多歲,相比章碾,要稍年輕一些。
“儀如何沒有勸阻,只是主公他心貪幽州罷了,何況這些年遼東太平富庶,僅僅遼東一地就有七十余百姓,這還不算遼西、樂浪等地,坐擁十來萬兵馬,主公心里如何不熱切?要不是狼王屠西域歸來的消息,恐怕又再次集結兵馬南下,若非儀和柳毅力勸,將兵鋒直指高句麗,借此下了臺階,否則公孫止的軍隊已推到遼西了。”
放下簾子,他收回視線,看著眼前已是滿頭白發的遼東第一勇士:“……所以才有了帶方郡呈給那位狼王,以表示我遼東并未有割據之心,其實我更擔心淵公子,少年英姿勃發,難得的才俊,將來就怕忍不下啊……”
“兩位作為遼東使臣,有些過于漲他人威風啊。”打斷那邊陽儀話語的是另一位使者,遼東年輕一代,柳浦,自幼習武、飽讀兵書,如今在遼東軍中參贊軍事,而此行跟隨兩名老臣前來,大有栽培的意思在里面。
柳浦面容清秀,身形修長,頷下只有一撮淺須,頗有儒將風采,見兩位遼東老臣看著他,便繼續說下去:“淵公子博學,心懷天下,年少一輩中誰人能企及?而那公孫止雖然實力雄厚,早年不過仗著北地多馬起伏我遼東罷了,收服鮮卑、烏桓、匈奴,被人尊稱一聲狼王,還拿來標榜自己,擁有二州、北地數郡卻頂這樣一個稱號,止步不動,如今看來,也不過目光短淺之輩,可笑那王烈數年前跑去上谷郡,以為抱了大腿,順勢而上,結果到現在還是一介郡守,什么樣的人才跟什么樣的人。”
“參軍,說的有點過了。”章碾搖了搖頭:“公孫止雖有私心,但到底邊境多年沒有戰事,鮮卑、烏桓更是舉部遷走,遼東才平穩過來,這一點,多少要記人好,莫要亂呈口舌之快,到了沮陽城,更要多看少說。”
“將軍老了。”那柳浦哼了一句,將頭轉開。
章碾皺了皺眉,還想再說,對面的陽儀朝他使了一個眼色,方才作罷。不久之后,車外響起一陣馬蹄聲,在外面說了幾句后又飛奔離開,柳浦撩開簾子一角:“剛剛何事?”
一名遼東騎兵靠近過來:“啟稟柳參軍,是沮陽城的騎兵,吩咐我們直接去城南。”
“遠來是客,也不說先讓我等下榻驛館…..”柳浦揮手讓那人離開,坐了回去又哼了一句:“哼,真是蠻人作風。”
頗為不屑的說了一句,見另外倆人并沒有與他同仇敵愾的意思,悻悻的籠著雙手在袖里,馬車繞過東門之后,時間已至正午,外面天光溫熱,然而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數里之后,道路的前方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走,有錢的人家趕著牛車或馬車與家眷一起出行,此時又是春播季節,路上再擁擠,都沒有人下腳從田中過去。
在柳浦的抱怨聲中,他們真正到城南郊外已是未時,不耐煩的鉆出簾子,一眼望去,前方依舊是人山人海的景象,便是令隊伍中的護衛上前驅趕,方才艱難的朝前又走了一陣,目光已是看到高臺的輪廓。
“搭這么高,那公孫止不怕摔死。”柳浦站的筆直,雙手負在身后,微風里衣袍輕撫的說了一句時,前方人潮涌動,轟然朝這邊擠了過來,馬匹嘶鳴后移,頂在車攆的一瞬,直接將他摔了下去。
兩名護衛急忙將柳浦從地上攙扶起來,就見涌動后移的前方,十多名北地騎兵來到這邊停下,將帶來的木樁釘在地上,一騎徘徊走動,聲音大喊:“都督檢閱軍隊,爾等有幸觀禮,但不可超越標識,擅越者,當以作亂之罪斬殺。”
柳浦整理凌亂的發髻,拍去青袍上的泥塵,在人群里朝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讓人來看,又不讓人走近看個清楚,我呸…..遮遮掩掩之輩。”
他這話是悄悄在人堆里說的,也就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嘟嘟囔囔一通的時候,所乘的馬車內,簾子掀開,章碾和陽儀二人走了出來,朝前方喊話的騎兵拱手:“我等是遼東使臣,特地過來呈上帶方郡地圖,還請諸位行個方便,讓我們能進去觀禮。”
說完,著人將信物遞交過去。那騎兵查看了一番,對旁邊的同伴點了點頭,隨后讓人打開一條通道,這支遼東隊伍這才能通過這方,指引下,他們將馬車停放到角落,三人便是整了整儀容,帶著少量隨從朝高臺下方過去。沿途警戒關卡幾乎十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地步,搜查也是非常嚴格。
“這公孫止規格還挺大的,怕是皇帝都有不如……”
章碾看了眼前方盤查的士兵,微微側過臉,低聲喝道:“再胡言亂語,就給我滾回去!”
此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從后面過來,柳浦還想反擊一句,就覺肩膀一痛,蹬蹬蹬的往前踉蹌踩出幾步,差點撲到前面陽儀背上,穩住身形后,正要張嘴大罵,過去的是一名身高體壯的男人,手提一柄比人大腿還粗的狼牙棒,披散的發髻下,一張臉胡渣濃密,顯得兇戾粗野。柳浦張開的嘴頓時閉緊,挪了一小步,往章碾那邊縮了縮。
那壯漢看也不看他,將狼牙棒丟給士兵,走到陽儀前面:“在下中護軍李恪,諸位既是遼東使臣,還請把地圖先給我過目,以防圖中暗藏兵刃。”說著他目光朝縮在章碾身邊的柳浦看了一眼。
后者連忙擺手:“這位將軍盡管查看…..盡管查看。”雖然年輕氣盛,言辭刻薄,此刻卻是慫了。
“將軍請檢查。”陽儀將木匣從侍衛手中交到對面,笑道:“.…..帶方郡圖冊悉數在里面,只是繪制匆忙,并不是太過詳細。”
“哦,我只看其他,又不識字。”
說完,李恪將金絲布帛取出,先是捏了捏,又在手中展開檢查的時候,前方有聲音高喊:“西涼馬騰到——”
這邊,章碾、陽儀、柳浦三人轉過身去,畢竟東處遼東,對方遠在西涼,幾乎一輩子里都難有機會見到,不免好奇朝那邊張望的同時,李恪趁他們不注意,塞了一個東西進去,又將布帛疊好,放回盒子。
“過去吧,我去西涼人那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