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至年關。
長江以南,零星的雪花落下。
吳郡孫府里,燈火通明,正廳兩側整齊分列的席位上,諸葛瑾、魯肅、嚴畯、步騭、顧雍、顧邵、呂蒙、朱然等年輕一派已然與黃蓋、程普、韓當、張昭、太史慈等一批舊臣形成對比。氣氛也還算融洽,居于首位的身影紫髯碧眼,二十八歲的年紀統領一方,仍顯得游刃有余。觥籌交錯之間,孫權提小酒壺悄然離開這方,走去里面。
長長的廊檐,燈籠搖曳,偶爾一兩片雪花飛過來,落在他臉上,酒醉的意識有些清醒,附近崗哨、巡邏過的士兵見主公過來,想要貼身跟上,都被孫權一一揮退,坐到涼亭里,有雪花飄到幾根紫髯之間。
“.….你若回來,權又該處何地?當年血腥鎮壓江東豪族,這些年,弟費盡心力才將他們安撫下來……要怪,就怪他們吧。”他托著酒壺,狠狠灌了一口,一雙碧眼里,血絲更多了。
昏黃的后院,安靜之中,隱約聽見女子凄婉的曲子,與北方、中原不同的音色,也是熟悉的溫溫軟玉聲音,孫權放下酒壺,走過廊橋水池,側院的一處水榭,身披裘衣的女子,一身白色長裙輕輕撫動琴弦,周圍的燭光照在她身上,都變得柔和起來。
自兄長孫策西征之后,這位兄嫂帶著孫紹獨居吳郡撫養照顧,這些年來,孫權有時也會過來看看,但到底對這位美貌的兄嫂不敢亂來,人倫大道,看的還是比較重的。那邊,弦音停下,喬瑩已經看見了水榭外面的男子,緩緩起身福了一禮。
“兄嫂不必多禮。”孫權過來虛抬了一手,“前院大宴,諸將、大臣哄鬧,擾了兄嫂清靜,該是權之罪。”
“……這倒沒有。”大喬給他倒了一碗溫水,坐回到琴臺前,“這里清幽少人,只有我母子二人在,有時也煩悶的慌,今日熱鬧,只是勾起妾身一些心里事。”
孫權點點頭,“兄嫂是想念兄長了。”說完,他陡然一拳砸在木柱,雙目威視望著夜下的雪花,“.…..兄嫂放心,權定將我兄長尋回來!”
“有勞叔叔了。”
倆人又說了一陣,大喬走出水榭送走孫權后,又回到里面,輕輕抬起琴臺,里面一張花色絹帕,是妹妹喬婉從巴丘遣人悄悄送來,沒有任何字,只簡簡單單一幅孤馬立烏江圖……
“伯符…..”
她咬下唇,抓緊了這張絹帕,榭外,雪花飄零落下。
雪花在夜色里猛的蕩開、飛濺,粗長的槍桿掄的彎曲,轟的砸碎劈來的刀鋒,戰馬嘶鳴狂奔濺起厚厚一層積雪,撲去的士兵硬生生被掄來的槍頭打碎腦袋,倒飛的尸體直接砸翻數人,然而沖來的軍士前仆后繼,從四面八方涌來。
推碾沖殺,身旁騎兵護衛著不斷突出,一直朝云夢澤方向殺過去,槍尖戳破人的身體、古錠刀砍翻撲來的伏兵,溫熱的鮮血濺在臉上的時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腦海里回溯,父輩的豪邁、身邊將領的忠心、妻兒的依賴……
父親死后,一段時間里,他依靠袁術,后來與周瑜一起蕩平了江東,自成一方,又同時結親,娶了喬氏姐妹二人,文文弱弱的弟弟孫權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后面,那段時光對他來說真的很好。
然而…..一切都只存在記憶里,回不去了。
“仲謀要殺我……”悲戚到極致的聲音震開了風雪,大槍掄圓將身邊圍來的數名敵人掃的飛出去,黑色里破空急響,孫策垂槍拔刀,將箭矢斬斷,蜂涌來的伏兵之中,一騎破開人群收弓,揮舞雙戟直奔而出,暴喝:“冒名鼠輩,甘興霸在此——”
“呵…..哈哈哈……鼠輩…..堂堂孫策成了鼠輩……”
孫策滿臉鮮血沾著雪花嘶啞的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眼眶都要瞪裂般,重槍迅速一抬便是“呃啊——”的怒吼迎了上去,槍桿呼嘯,橫揮劈下。
呯的巨響,落下的雪花都在瞬間飛散破開。
落下的戟鋒被擋,甘寧一轉手腕,戟勾猛的翻轉呯的一聲勾住槍桿,另一只鐵戟照著憤怒到極致的面目劈去。孫策雙臂鼓脹,巨力帶動重槍,壓著勾在上面的鐵戟,帶出劇烈的破空聲砸去。
甘寧急忙將另一柄鐵戟收回一擋,順勢朝馬側下墜,只聽座下戰馬發出悲鳴,下墜的身形緊跟著馬匹的身軀轟的一聲側倒在地,雙戟也在落下時,脫手而出摔在積雪里,上方重槍呼嘯的黑夜再次落下,甘寧雙腳蹬著雪地飛快的后退,鏘的聲響,拔出腰間環首刀磕在由上而下砸來的槍頭,雙臂的甲葉都在瞬間震抖動立了起來,整副身軀保持坐著的姿勢被這股巨力硬生生擊的滑了出去。
林立的火把照出黑夜里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身影,七百江東騎兵從江邊走走停停接連數日都在與對方廝殺,或朝北轉進,但延綿的路途上,成百上千的伏兵不時從各處殺出,幾乎不給他們喘息休息的機會,一路向北的云夢澤途中,血路還在這片風雪中延伸開來。
就在這第五撥伏兵盡出的時候,之前后方的追兵也已殺了過來,騎馬狂奔的魁梧粗漢,手提一把大刀沖進戰場,正好看到那邊的情況,暴喝:“興霸休慌,周泰來也!”
“滾——”
破破爛爛的披風在風雪中掀了起來,那邊馬背上一聲猶如猛虎暴怒的聲音,沖來的壯漢手中,大刀才落下一半,就被連人帶刀打的墜下馬來,孫策勒馬回轉,轉動槍尖正要朝地上的身影戳去,陡然側臉,抬槍向后一擋。身后,之前甘寧落馬的方向,一道黑影飛過天空,呯的聲響,一條帶勾刃的鐵鏈瞬間纏住槍桿,雪地上,砸爆腦袋的戰馬附近,發髻散亂的甘寧渾身沾滿風雪,頗為狼狽,雙手正握著鐵鏈一頭,大叫:“周將軍,殺了他——”
地上的壯漢摸過腳邊的大刀爬了起來,朝那邊看了過去。中間,孫策臉色猙獰扭曲,握著重槍用力一拖,聲音也在響:“那就兩人一起上吧!”
“哈哈,冒名之輩也夠種!”
周泰一抹嘴上的血跡,大笑說了一句,拖著大刀邁開腳步就要沖過去的時候,四周,陡然傳來來巨響,不遠的一撥士兵東倒西歪,火把光芒里,有聲音在喊:“騎兵——”“沖來了,快讓開!”
細細碎碎的聲音里,下一秒,接連十多聲嘭嘭嘭的撞擊,孫策趁機掙開鐵鏈,就見那邊數人被撞飛埋進積雪,一隊百人的騎兵朝這邊沖了過來,為首那人持一柄漢劍左右劈砍,還未過來,聲音就已先到。
“兄長,快走!”
“公瑾……”孫策帶著一隊騎兵劈出血路朝對方迎了上去,靠近后,兩支騎兵合在一起,多年的默契里,倆人都沒有繼續說話,重槍一抖,朝北邊突圍,周圍騎兵也都是西征歸來的,眼下重新聚在一起,士氣大增,以主公孫策為箭頭,直掠過了前方,刀劈、槍挑中,一路朝北狂奔。
而后面追兵,緊跟而上。
夜色深邃,漫山遍野都埋在大雪之中,某處密集的樹木間隙,隱隱亮有篝火的光芒,穿過重重疊疊的樹木,微微隆起的小坡上面,幾塊巖石堆積搭建出了洞穴,原本屬于幾匹野狼的巢穴,如今已被名叫人的生物給霸占了,數張狼皮被縫織,做出皮襖穿在了對方身上。
那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身形卻是比普通成年男子都要健碩。身邊只有一柄鳳嘴刀,寶雕弓陪伴,以及包裹里兩尊妻兒的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