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去往的遠方,變得縹緲,隨后化作夜晚的嗚咽風聲。
風聲帶著樹葉嘩嘩作響,靠河四十丈的是方方正正的羅馬軍營,深溝高壁之內,一堆堆篝火燃燒,搖曳的火光照射著士兵的身影巡邏而過,一根根木樁起來的防柵外,挖掘的溝壑有著漸漸的水流聲,一隊沿著護營溝的騎兵隊巡視而來,隊伍中有人停下來,望著附近的林野深處,除了樹葉在風里的聲音,再沒有其他動靜,看了幾眼后,便是離開,繼續朝前巡邏。
灌木從里,幾雙眼睛眨了眨,隨后傳出輕微窸窸窣窣聲響,幾道人影之中,有人努力睜大眼睛將看到的東西都一一記下來,不久,摸著黑悄悄后退,將待過的地方遮掩了一下,然后沉默的從林子深處轉道,翻過一座丘陵頂端,在半山腰一閃,進了一處山洞。
里面沒有生火,夜晚火光太過明顯,容易被羅馬人巡邏的騎兵發現,但此時還是有絲絲火氣,洞里飄著草藥味,最里面,錦帛、毛皮混雜鋪在一起,少女從昏睡中醒來,這已是她在洞里第三個夜晚。
背上的箭傷依舊火辣辣的傳來痛感。
受傷的這些日子,睡的太久,腦袋都是昏昏沉沉,慢慢起身,摩挲著巖壁朝外走動,視線的那一頭,有微弱的亮光,傳來的還有幾道聲音,隨著走近,顯出幾人的輪廓,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
“混亂差不多該結束了,各家商隊要么朝都督中軍靠攏,要么就已經朝泰西封過去,但我們比較尷尬……”
“伯言,你直接說怎么做吧!”
“是啊,不除掉擋路的大秦人,不管往西還是往東,都會被他騎兵盯上,既然都是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這支大秦兵馬給做了,我漢人何時怕過這些蠻人了。”
燈火里,有人呸了一口:“說的容易,一萬多人,又不是草人,站在那里等你殺,再說我們是商隊啊,加上護院和并州騎兵不過三千左右,怎么殺?!拿嘴殺?!”
“少說兩句,還是看伯言怎么安排。”
對面,一身深衣內置長袍的青年舉過燈火照著巖石上鋪開的地圖,上面的墨漬尚未干透,顯然才勾勒出來的,他輕輕含著白皙的指尖,目光不停的在羅馬營盤掃視,在眾人注視下,雙唇輕啟:“原野上與大秦人的軍陣廝殺,憑我們這點參差不齊的人手根本沒有可能,夜襲軍營更難!”
含在嘴角的手指拿出來,在勾勒出的簡易軍營圖形外圍比劃:“軍營四門獨橋,外面有溝壑,里面防柵尖刺,內外各有哨所,相互巡邏,從這三天的觀察,幾乎沒有間斷過,遜還發現大秦營地中引活水進去,提防中毒的可能,更有意思的是,大秦人的茅房里也引用的活水……”
“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些沒用的,襲營不行,下毒不行,原野上打又打不過,那咱們干脆困在山里等死好了。”
陸遜將地圖卷上,在手心拍了一下,笑瞇瞇的看著他們:“當然有意思。”
當下,他小聲將心中的計劃與他們說了一遍,眾人聽后想了想也只能試試看了,他們當中之前有部分人是后來遇上的,并不怎么相信,或者說上一個文質彬彬、書生打扮的人來充作臨時領頭人,但數次與這支羅馬兵馬周旋后,方才算是心服了。
“那玲綺能做些什么?”少女看著人都走出巖洞,才扶著冰涼的石壁慢吞吞走出來。
陸遜過去,想要伸手去扶她,終究還是不敢,“你有傷在身,還是好好休養,剩下的事交給遜來做吧。”轉身朝外走去,洞口,他回頭溫柔的笑起來:“.…..幫你報這一箭之仇,別太感激我啊。”
少女陡然笑起來,又趕忙繃緊俏臉,“這么昏暗,他應該沒看見吧……”的想法中,洞口的青年已經離開,看著擺在巖石上靜謐燃燒的燈火,好看的大眼眨了眨,最后,終究還是不放心的跟了出去。
黑夜里,星月照出丘陵的輪廓,夜鳥展翅飛過清冷的光線,半輪明月下方,貼著林野一道道人影朝遠方那座靠河的營地摸了過去,不久,又分出五支,去往四道營門方向,其中一支數百人腰間瓶瓶罐罐在躬身摸索中,磕碰的叮叮當當。
他們繞過一支支巡邏馬隊的路線,甚至沿著水岸插足水中緩緩而行,遠方隱約看到幾支火把光芒時,隊伍中,有人低聲說了句:“就是這里了,有五名大秦人把守,換防時間還有一個時辰,時間夠,誰去?”
“王七、陳孟…..你們跟我來。”說話的是分來這支隊伍的兩百并州騎兵之一,這名軍司馬叫上十個人,埋頭躬身將身體藏在河岸陰影里,躲避對方的視野盲角,緩緩靠近時,后面三人挽弓,對準了拿火把的身影,其他士卒捏緊了刀柄,雙腳還在水里朝前邁動。
嘩嘩的聲音與順流而下的水聲顯得有些不同。
“你們聽到什么了嗎?”駐守河口的羅馬士兵里,有人察覺到了微妙,與身邊的同伴說了句,轉頭看向河岸,舉著火把的同伴跟著走過來,就在這時,空氣里弦音繃響。
走出幾步的羅馬步卒陡然停了下來,火把嘭的一聲掉在地上,捂著胸口向后倒下去,其余人反應過來,正要吶喊,河岸那邊的黑暗里,緊跟著第二箭、第三箭飛向舉火把的士兵,直接將人射倒。
此時,水面嘩的傳出聲響。
七道手持刀鋒的人影沖上來,照著剩下的兩人快刀亂剁,等到后隊的那些人過來,看到的一灘爛肉連成甲胄在地上,商隊的人捂著想要嘔吐的欲望,紛紛解下腰間的瓶灌,然后朝流入羅馬軍營的活水渠里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有夜梟啼鳴的聲音發出。
夜梟聲音回蕩夜空,另外幾個方向不時也有聲音響起,然后站在河口的并州士兵獰笑著將地上的火把丟進了河渠。
“燒死你們這些大秦矮子!”
營地最中央的軍帳。
“那支塞留斯人的騎兵與他們的商人、工匠就藏在這片山地幾處。”燈火照出的剪影傳出輕松的話語,軍團長烏庫修斯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圖,“.…..塞留斯人打仗不行,到是會躲,現在查明了這里,明日開始排查,把他們都搜出來,全部絞死!”
他說著的時候,外面隱約響起夜鳥的啼鳴,讓他皺起眉頭,但隨后察覺到不對,帶著掌旗官、第一百夫長走了出去,視線掃過安靜的軍營,最后停在了東面,瞳孔陡然縮緊,一條火光像一條火蛇般正飛快的竄了過來。
“叫上士兵!集合!!!”
烏庫修斯跑動中怒吼出來,身邊的掌旗官帶著人沖去營地,中間的水池也在身影跑過的瞬間,轟的噴出火焰,這位軍團長整個人都驚呆在那里,恍惚的視野里,接連地下水渠的幾座建筑也在片刻之后燃起大火,里面有士兵著火的跑出來,在地上翻滾起來,有的甚至抱住從旁邊跑過的同伴,結果雙雙被燒死在地上,而水渠最末端的茅廁,正在蹲在坑邊的士兵是最晚發現的,拉到一半,流動的水里帶著火焰直接灼燒了裸露的屁股,來不及拉上褲子,倉惶的逃了出去,然而看到景象,是整座營地有半數陷入火海當中,夜風拂過這里,火焰倒卷,更多的帳篷也在此刻燃了起來,刺人眼簾的火光、嗆人的濃煙席卷了這里。
“立即組織士兵沖出去!”烏庫修斯捂著口鼻,揮動雙臂歇斯底里怒吼。
混亂倉惶的士卒根本不需要命令,也知道朝四門突圍,然而等待他們的是堵在門口并州騎兵和商隊護衛,死死守著放下來的吊橋,瘋狂的揮舞刀柄、鐵槍砍在血肉之上,箭矢也在飛舞,射向攀爬防柵的羅馬士兵,擁堵在橋上、木柵上的人,下餃子般掉下溝壑,沒死的沒命的想要爬上來,被守在那邊的護衛剁下手指或整只手掌,隨后,燃著火焰的水流進護營溝里,凄厲的慘叫在里面傳上來。
如果有天空的視角俯瞰下去,燃燒的深溝從外面將方正的營地圍的密不透風,而吊橋也在不久后在火焰,和擁堵的人的重量里塌陷了…….整座一萬人的營地在斷去了通往外面的道路,上萬人陷入巨大的火海之中。
外面停下廝殺的并州騎兵、商隊護衛們往后避開灼人的溫度,渾身冒火的羅馬士兵瘋狂推撞堅固的護柵,燃火的戰馬悲鳴的在人堆里亂竄,濃煙隨風掩蓋、彌漫,劇烈的咳嗽,灰塵讓人呼吸變得極為困難。
…….外面的人已經難以看清里面了,他們吞咽口水,看著那邊始作俑者,還笑嘻嘻的記錄著什么,沒人再發出聲音來,安靜的看著大火還在不斷燃燒,一直到天明。
遠方,單人獨騎循著天邊的紅光飛奔而去,到的天蒙蒙發亮,呂布已經是精疲力竭,他站在地勢高處,望著前方,青煙縹緲翻滾,初晨的陽光里的是一塊巨大的黑色斑駁,空氣里還殘留著讓人惡心的氣味,他知道那是什么,但同時,心里也松了一口氣。
下方,也有士兵發現了來人,興奮的回奔,將消息傳播開去。
不久,放火的人一個個眉開眼笑的聚攏過來,商隊的人朝趕來的呂布拱手:“溫侯來了,您可錯過了一場好戲啊。”
呂布簡單的拱了拱手算是回應了,目光卻是在人群里掃過,見到麾下的并州騎兵過來,皺眉開口:“玲綺呢?”
“回稟溫侯,小姐受傷…..”
“爹!玲綺在這里。”
一道清脆的女聲從遠處的林子里傳出,慢吞吞的身影牽著卷毛赤兔走出,臉色還有發白的朝男人笑了笑:“女兒讓爹爹擔心了。”
“無恙就好,無恙就好。”呂布提著的心算是放了下來,臉上多少有了疲態,另一邊,一身灰撲撲的青年快步迎上來:“遜見過溫侯。”
呂布看著女兒沒有大恙,這才將視線看向陸遜,又看了看那邊燒成一片黑色的羅馬營地,“你干的?”
“是。”陸遜臉上保持微笑,話語終究還是小心翼翼的回答,只見那邊高大的身形突然過來,心里多少有些發慌,他下意識的捂著屁股后退了一步,落下的卻是寬厚的手掌在他肩膀一拍,他身子便經不住向下矮了矮,惹得旁邊呂玲綺捂嘴輕笑。
“干的不錯。”
雄渾的聲音在陸遜耳邊響起,呂布轉身揮手:“把藏起來的人都叫上,該回去了,西邊該是要打大仗了。”
陸遜從屁股后面放開雙手,手肘頂了頂少女胳膊,小聲道:“怎么樣?這把火可比你厲害吧。”
“哼!”
呂玲綺慢慢翻身上馬,跟在父親的身后,回頭瞪他一眼:“有本事再放一把火。”轉回腦袋,輕搖的紅翎下,少女嘴角勾出微笑,便是促著卷毛赤兔小跑的離開這邊。愕然了一會兒的青年回過神來,卻是拍響巴掌。
“……真好看。”他笑嘻嘻的說。
日頭漸漸升高,就在一行人收攏隊伍朝西面趕去的同時,安納托利亞東鏡鋒線上,一萬兩千的步卒踏過燥熱的土地,在休息一天、聯絡了兩邊的安息、大宛軍隊后,便馬不停蹄的趕路。
“——我西涼軍就是頭鐵!城墻都擋不住,何況爾等蠻夷!”郭汜在休整的時候說了這句話,揮刀指著西面:“直接撞碎他們這幫狗娘養的,把值錢的東西都搶了!”
六月二十七這天,帶著往昔殘暴的兇性,一頭撞進包圍曹軍的三支羅馬軍團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