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陽光收斂起來,青灰色的雨云壓的極低,天空劃過的飛鳥也以最快的速度歸入山林。
下方的原野,馬蹄聲延伸,兇戾的呼嗬、吼叫此起彼伏。
地上揚起的土塵在一道道戰馬奔馳中撫動、漫卷,探出戰馬半個身子的騎兵揮出彎刀,狠狠劈下,前方奔跑的平民慘叫一聲,倒在血泊里。一名皮甲、氈帽的草原騎兵點燃了茅草鋪砌的房頂,下一秒,女人、孩子凄厲的尖叫著,從里面跑了出來,被圍來的草原人追上,然后殺死。
成百上千的輕騎交織切割著這座亞述行省的某個村子,巨大的火焰映著一匹匹戰馬奔跑過去,殺入驅趕出房屋的人群,血肉、頭顱都在刀鋒下撕裂開來,強壯的男人最先倒下來,然后是老人…..接著是露出白花花身子的女人和懵懂、或恐懼的孩子,密密麻麻的尸體鋪開,隨后騎士們拉倒了燃燒的房屋,將這些尸體掩埋。
又一個村落陷沒了,不久之后,這些以數十人、百人為隊伍的騎兵繼續朝其他方向推進,若是遇到抵抗,或者村落,便會吹響號角,召集這片原野上其他的隊伍,之后,展開屠殺和掠奪。
五月中旬,自進入亞述行省以來,近二十萬軍隊的行進速度逐漸放慢下來,徘徊左右兩翼的烏桓、鮮卑、匈奴以及貴霜、帕提亞的騎兵集群接到了展開清掃的命令,并不只是在前進的道路上,更多的是朝阿拉伯地區、亞美尼亞這一北一南兩個方位派出大量偵騎,泄歸泥、樓班等人以為狼王是排查有大秦軍隊迂回的可能性,但其實是陷入難題了。
公孫止望著收刮綁來的亞述學者們正在繪制大秦的詳細地圖,而作為翻譯團的官吏們,不斷給繪制出的山脈、河流、城鎮標注上漢字,這些人就是當初在北地投降的羅馬輔兵,如今重回中亞、歐洲戰場,最大的作用就是充當翻譯人員。待遇規格上,比他們當初在羅馬還要高出許多,更重要的是,這當中幾乎全部是在東方安了家的,對他們而言,羅馬換了誰統治都無所謂,只是換了一個膚色而已。
“都督緩下三軍腳步……”賈詡舉起晶瑩剔透的長腳杯搖晃著里面猩紅的葡萄酒,看著來來去去的人群中,負手在地圖前的公孫止,聲音平淡:“是在擔心叫亞美尼亞和美索不達米亞兩個地方?”
“確實有些擔心。”
公孫止回過頭來,隨后坐回到首位上,端起酒水灌了一口:“這兩地一南一北,若是分兵收復,時間對我們不利,置之不理,就怕在背后對我等捅上一刀,怎么都得不償失。”片刻,他放下杯盞,抬起目光看著笑吟吟的謀士:“文和有計教我?”
那邊,老人放下酒杯,笑著拱起手:“都督抬舉了,心中有些想法愿為都督分析一二。”
自年關那晚手腳上的鐵鏈被砍斷后,賈詡心里多少是放開了,遠在極西之地,揚大漢之威,或多或少讓他有時也跟著眾人自豪起來,此時主動出謀劃策也時常有的,另外一個原因,老人心里也清楚,若三軍敗亡,他一個垂垂老者,言語不通之下,想要回大漢,基本是不可能的,出了國門,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站在一條船上,朝一個方向航行。
公孫止抬了抬手,讓繪制地圖的數十名翻譯和亞述行省的學者們先出去,隨后看向賈詡:“文和,請講。”
“聽聞亞美尼亞原屬安息人,只是被強取豪奪而去,兩年時間算不得久,人心并未歸附,算是軍隊戰亡,倉促之間難有再戰之力,就算有,也不過烏合之眾,此便是去了一路,至于那美索不達米亞,如今安息的泰西封已收復,節制之下,這個地方自然不敢妄動,都督還有何擔心的?”
“不單是這點。”公孫止舉起酒杯敬了過去,望著漸漸成型的地圖,瞇起眼簾,飲了一口:“文和你看上面的地形,偌大一個內海將整片陸地擠開,擺在我們面前的,變成了兩條路,大秦的皇帝此刻該是聚集了足夠應付我們的軍隊,正在前方等待我們,或者說已經朝我們撲過來了,從馬爾庫烏斯那里了解到,大秦這位皇帝是軍人出身,也是南征北戰打出來的的狠角色,何況大秦善于戰陣,如此一來,他們肯定小亞細亞布置了一堵墻壁,等我們撞上去。”
他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劃過還未晾干墨漬,繼續說道:“往南,通過阿拉伯地區,繞著這片地中海走,這里該是埃及了,大片的沙漠,城鎮、人煙稀少,大秦人的軍隊也是最少的,但沙漠行軍,在柔軟的沙海騎馬作戰猶如泥潭行走,補給也會變成負擔,這就是擺在我面前的兩條路。”
話語稍停,側方席位的賈詡站了起來,笑瞇瞇的走到這位狼王身后,看著地圖拱起手:“詡覺得是都督想的太多了,我們來大秦的初衷是什么,都督難道忘記了?”
“自然沒忘記,但戰陣硬碰,我要考慮士兵傷亡。”公孫止捻了捻指尖上的墨漬,負手從文士旁邊走過:“在大秦國內做戰,他們哪怕戰敗幾次,也能重新組織兵力,而我們不行,敗一次,軍心就減一分,世家商隊又都是一個個勢利眼,一旦見勢不妙,對于整個西征軍是毀滅性的打擊,而且安息和貴霜能與我們合力作戰,還不是看到我們無往不利,才跟著來撿好處,若是戰敗,他們比誰都跑的快。”
作為一軍統帥,尤其是遠征極西之地,對于統帥的壓力是極大的,不僅僅只是軍心士氣的顧慮,傷亡補給也都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而且還不能露出一丁點敗亡的跡象,這也是公孫止根本無法向旁人開口的壓力。
“……所以詡就說都督想多了。”老人跟在后面,來到帳口望著陰沉的天云,低下了聲音:“軍隊就是要用來打仗的,都督何須惜人命,詡有一計,雖有些冒險,但或許可以一試,都督可愿意聽?”
豆大的雨點啪的一聲,落在帳頂,濺開。
雨點一滴滴落在地上,夾雜在雨水里的是一雙步履飛快的從這里跑過去。
青年的身形偶爾在附近的帳篷口停了停,將遮掩的一只小木盒拿出來看了又看,里面裝滿了蜜餞、果脯和點心,其中最讓他滿意的,還是收來的一條項鏈,花紋雕琢的圓形中間,鑲著一塊拇指大小的藍寶石,煞是好看。
“玲綺一定會喜歡的。”重新將盒蓋關上,青年笑著擦了擦臉上的水漬,將木盒遮在深衣下,抬起手臂頂著還不算大的雨點,急匆匆的朝前方不遠掛有呂字旗幟的軍營跑了過去,遞過令牌后,神色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輕手輕腳的朝某一頂帳篷過去。
這青年正是陸遜。
而在他前面,高大威猛的身影正帶著黝黑緘默的將領和數名親兵巡視過并州軍營各處,呂布掀開簾子看了看士卒帳內的陳設,隨后拔出站崗士卒腰間的兵器,檢查是否有缺口、破損的地方。
“士兵甲胄、兵器若有破損,立即報備,然后另一批新的,舊的就交給輜重營那邊,他們知道修補。”
“是。”高順惜字如金的應了一聲。
呂布將環首刀插回士卒腰側,拖著披風繼續朝前走:“不過,戰事都由鮮卑、烏桓、匈奴代勞了,兵器就算想要的稀爛,都沒有機會…..對了,今日怎么沒見玲綺,可曾見過她?”
“中午的時候還見過,應該在自己的營帳里。”
走在前面的呂布還想要說什么的時候,聲音陡然停下,濃眉慢慢皺起,側后方的高順目光也都凝了起來,伸手握住了腰間刀柄,呂布擺了擺手,跨出一步,隨后抬起了腳。對面一身紫色深衣的身影鬼鬼祟祟,東張西望打量周圍的營帳,一邊后退,一邊念叨:“記得打聽清楚了啊…..掛紅翎的就是,怎么沒有……哎——”
嘀咕的話語陡然拔高,陸遜抱著木盒朝前撲了出去,摔在地上,捂著屁股飛快的掙扎起身,正要表明身份,自己不是細作之類的話語頓時咽了回去,目光定格時,俊秀的臉唰的一下煞白:“溫……溫侯……真…..真巧啊……您怎么在這里?”
“這是某家軍營,你說我為什么在這里?”呂布身軀高大,面無表情站在陸遜面前,看著對方凸起的胸口,眼睛瞇起:“…..那么你來這里做什么?”
“遜是來找…..來找玲……”
“嗯?”呂布眉尖挑了一下。
拖出長音的一瞬,陸遜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感,連忙將胸口的木盒取出來,捧在手中:“遜路過外面,撿到這…..這木盒…..挺別致的,就過來找找,是誰丟的。”
話剛說完,手中頓時一空,呂布將木盒捏在手中,朝他揮了揮手:“我會代你尋找,你可以走了。”
“那遜告辭。”
青年恭順的拱了拱手,慢慢轉身離開,眼光還在四處亂瞄:“在哪里呢……這么難找…..”這時,背后雄渾的聲音猶如獅吼:“磨磨蹭蹭的趕什么!”
陸遜嚇得打了一個激靈,連忙跑了起來。呂布盯著背影消失在轅門外,將手中的木盒看也不看的丟給身旁的高順:“不安好心,拿去分了。”
“啊?”
高順詫異的時候,前面不遠一頂帳篷掀開簾子,著紅色裙裾的少女拿著盔上的紅翎正出來,偏了偏頭:“爹,剛才好像聽到你在吼誰?”
“一個不聽話的士兵。”呂布笑著說道,注意到少女手中拿著的東西:“你把這個拿下來做什么?”
“哦,掛了幾天,有些臟了,玲綺拿進去擦了擦,正要重新掛起來。”呂玲綺揚了揚手中紅翎,轉身系到帳簾旁邊一根繩上,這是用來表明身份,以免有些士兵走錯營帳。
“下雨了,還是進帳休息吧,等會兒出來隨為父一起吃飯。”說完,呂布便是帶著捧木盒的高順走遠了。
今天爹爹怎么古古怪怪的。
站在帳口,呂玲綺偏著頭,狐疑的走遠的身影…….
也是在這對于所有人來講的寧靜平常雨天里,決定這場戰爭,在中間大帳內,由名為賈詡的老人口中平靜的在公孫止耳邊低聲說了出來,不久之后,夾帶命令的傳令兵,暗地里飛奔在雨天的路上。
兩支數目龐大的軍隊,將在雙方前進的道路碰上,懷揣的惡意也終將遇上對方同樣帶來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