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馬蹄掠地而過,兇戾的呼嗬聲中,箭矢自馬背上劃過天空射去對面沖來的人堆,濺起一片片血花,兇狠嘶吼的人影持著兵器朝前撲倒下來,也有人中箭捂著傷口單跪發出哀嚎慘叫。距離歠仇水西北兩百三十里,這處丁零人聚集的部落陷入奇怪的戰事,密密麻麻南下的鮮卑騎兵并不與他們過多的糾纏,射過一撥箭雨后,徑直朝南面方向飛馳而去。
這群身軀高大健壯的丁零人隊伍中,有上百名漢騎還在與對方龐大的洪流糾纏,手中箭矢不斷與對方互換,隨后又來開距離,鮮卑萬人騎隊中分出一支小股騎兵飛撲上來,大隊繼續前行。
“赤婆蘇,鮮卑人過去了。”
交織的一片尸體中,一名身軀極為高大,袒露胸膛的身形咬牙將肩膀上的箭矢硬生生帶著血肉拔出來,聽到有族人在叫他名字時,才沉沉的出了一口氣,捏著那支染血的羽箭扔到了地上:“通知族人,鮮卑人沒有狼王指令突然南下,是不好的事,我們不能失職,都追過去——”
兩年前他們被鮮卑人胡虜,大部分族人在對方屠刀下喪命,剩下的一路南來,途中有死了一批,如今還是南面那位狼王開恩,才讓他們這四千多人在草原上定居下來,雖然明白對方不過是將自己這邊用來扼制鮮卑人的,但終究是把命保下來了,族群能繼續繁衍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今日晌午剛過去不久,就接到放牧的族人帶回的消息:鮮卑萬人騎兵突然南下,往這邊推過來!
赤婆蘇立即召集一千族中勇士率先出擊,想要橫在中間將對方前進的道路封鎖,然而還未照面,遠來的鮮卑人直接拐出一個弧度繞過了他們,畢竟他們不善騎馬,甚至沒多少牧馬的經驗,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射了一撥箭矢后,揚長而去。
他從地上起來,遠處與鮮卑小隊糾纏廝殺的漢騎隨后也返回來,百人只是剩七十六,當中一名騎都尉帶人下馬讓部下給赤婆蘇包扎箭傷,“以前我說過什么?當初就該把這些鮮卑人一口氣全殺光,牧場就由我們漢人自己來管,現在這些人反過來還想咬一口,真當自己脖子比刀子還硬——”
這都尉喋喋不休的說了一長串,看向比他高出兩個肩膀的丁零頭人,“赤婆蘇,你們丁零人往后可不要學他們。”說完,抬起手拍了拍對方肩膀,轉身上馬,帶著殘余騎兵繼續追擊下去,而那邊九百名丁零人在赤婆蘇的示意中,在后方步行跟上。
八月二十這一天,南匈奴大都尉阿渾牙原本在雁門郡草原駐守,籍著上次偷襲歠仇水從而有了公孫止戰敗軻比能添上一筆功勞,便被去卑調來馬城外的草原駐扎護送漢人商隊的差事,他帶兵多年,人也到了四十往上的年紀,還想往上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而且這幾年中漢人督騎已經成為了節制的關鍵,阿渾牙索性將事務都交了出去,只有打仗的時候才會領兵出征。
這天從東南面上谷郡來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城中酒肆與人拼酒斗狠,樓下有侍衛帶著報訊的人上來二樓,正是軍中一名匈奴勇士。
那匈奴士兵飛奔過來,在阿渾牙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后者嘭的一聲在案幾上拍響,“那還得了!”
他這句說的是漢話。聲音出口時,人已經大步下了樓梯,周圍酒客看見這名匈奴人急匆匆的離開,倒也并不在意,走出酒肆兩步隨后又折返回來,從懷里掏出錢財拍在桌上,“不夠,還記著!”這才騎馬沖出城。
待急吼吼的回到部落中,數千匈奴騎兵已經在空曠的地方集結完畢,漢人督騎在隊伍里訓話,這些原本就是草原上奔波廝殺的人,聽到要打鮮卑人,個個面顯兇相,畢竟原本屬于他們的草原,被這么一群人霸占著,仍誰心頭都不爽。
阿渾牙在馬背上拔刀:“走!殺鮮卑人——”
隨后,陣型調轉,戰馬一列一列猶如長龍沖出,馬蹄漸漸加快,草間的塵土卷了起來,在無垠碧綠的草原上繞出一道巨大的弧度,照著西北面的歠仇水殺了過去。
鮮卑王庭北方三十里外,已經接近王庭邊緣,交織的河流接連豐盛的草原、一頂頂皮氈帳篷,時間已到了下午,陽光偏斜的懸在天邊,成群的牛羊暖洋洋的低頭吃草,騎馬的牧民躺在馬背上悠閑的晃動鞭子,陡然聽到響聲,他坐起身子朝北面望了一眼。
兩匹騎馬的人影由遠而近過來,羊群驚慌的后退、分散開的同時,那倆人絨毛皮甲,戴獸皮圓帽,在不遠朝牧民說了幾句鮮卑語,像是在確認對方身份,那牧民怔怔的點了點頭,對方隨后縱馬離開這邊。
其他方向,同樣有許多先行過來的鮮卑騎兵,或兩人、或數人成一隊從左右先后朝王庭方向擴散,這些人過來并非是為了廝殺、打探情報,而是沿途對遇到的部落發出來自鎖奴單于的命令。
“漢人讓我們鮮卑人只知漢字,只學漢文,信仰白狼,長生天下的子民們,我草原上的兒女該醒一醒了,尤其你們當中那些文人書生,不可輕信他們的話,鎖奴單于已經從遼西草原過來了,一起回去,被漢人侮辱過的王庭今日起就廢棄,隨我們回到草原另立屬于鮮卑的榮譽…….”
鮮卑騎兵吶喊的聲音蔓延而下,周圍部落帳篷里不時有人鉆出傾聽,有漢朝的書生過來,被對方連忙按回去,不敢讓徘徊的騎兵看見。也有部落中將漢人拖出來,丟到原野上,被過來的騎兵用槍矛釘死在地上。
殘陽如血,更多的鮮卑騎士從北面而來。
王庭往北這片距離上,車輪碾壓出的道路、原野上,不時傳來人的慘叫聲,浩浩蕩蕩推過來的馬隊前方,鎖奴望著某一個方向,有著衣袍的漢人正在飛奔,后面幾名騎兵挽弓將對方射殺在地上,有人朝這邊奔跑過來,被追上的一名鮮卑騎兵揮出長矛貫穿了胸膛,鮮血傾灑出來時,那人身形搖搖晃晃起來,目光狠狠望著對面為首的鎖奴,染血的嘴角張到了極致,發出嘶吼:“鮮卑人!殺我漢人,十倍還之,可還記得——”
身體倒了下來,聲音還在回蕩。
鎖奴沉默的看了一眼尸體,偏過頭,“兩族安能并立,公孫止有亡我鮮卑之心,草原人自該舉起刀兵反抗,不要被這些漢人的話嚇住了。”隨即,揮了揮手讓隊伍繼續前進,這所行一路過去,遠遠近近的,與之前的畫面不時會出現,那些漢朝文人發瘋似得朝怒罵,鮮血在野草間蔓延開來,不久,被無數蹄印遮掩下來,他們照著拱衛王庭的鮮卑貴族部落徑直而去。
或遠,或近,成千上萬甚至更多的牧民被高喊傳來的話語震驚的走出帳篷,有馬匹的牧民縱馬飛奔朝王庭那邊聚集,鮮卑貴族各部大人也在此時過來在王帳前迎接了鎖奴。
這些年來,自從那次屠殺過后,王庭大多處于相對安穩、沒有紛爭的時期,又依賴于漢人的貿易,原先僅剩的四萬七千多名牧民,在這些年里已漲至八萬人口。當鎖奴讓他們往北遷的消息來時,各部大人發現有些尷尬的事情——他們有些不愿搬走,或者說,已經習慣了現在的日子,而下面的牧民大抵也是這種情況。
野狼泥在旁邊俯下身子,“單于,他們好像不愿走。”
“嗯。”
鎖奴捏著膝蓋點了點頭,盯著對面那些人,腮幫緊咬鼓脹了片刻,抬了抬手正要說話,右側一名部落大人,卻是先他開口:“單于這個時候讓我們與白狼為敵,有些難辦......昨日有消息過來,東南面的漢人那場大戰已經結束,二十幾萬人都輸了,單于手中卻只有萬騎.....”
大帳中呈出一片詭異的氣氛。
這邊還在商討動員、遷移的時候,快要落山的夕陽露出第一縷霞光,阿渾牙帶著麾下三千匈奴騎兵已經半路上了,他不時望向天色,大喊:“等狼王軍隊一到,這些鮮卑人全都要死在這里!”
身后一眾匈奴人戲謔的發出大笑的聲音,雖然很少上戰場,但往日的輝煌讓他們多少覺得自己比鮮卑這個出自東胡,更甚至連當初匈奴附屬資格都沒有的土狗強,還有一點,他們身后可是有白狼王啊……
不少人同樣露出‘差不多是這樣’的堅定目光。
在他們右側兩里之地,鐵蹄漸起轟鳴,震動大地,一道道飛快奔馳的身影,一人雙馬的蔓延山崗、林野,轉入廣闊的草原,最前方為首的是著獸面吞頭連環鎧,弓箭隨身,手持畫戟的一道身影,在西面天云灑下的紅霞之中,高大、飛奔的火紅戰馬咆哮嘶鳴,馬背上百花袍撫動,披風招展,威猛的身軀上仿佛蘊含著恐怖的威勢,能推平一切。
“見到鎖奴,不用理會其他鮮卑騎兵,直接殺了他——”
夕陽里,出口的聲音,如獅虎咆哮般傳開,不久天光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