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寧靜,清月遮遮掩掩躲在一朵陰云后面。
易縣城池里,鱗次櫛比房屋延綿整齊,一家家的人戶窗欞早已熄了燈火,黑色里隱約能聽到馬蹄聲自城墻那邊過來,騎馬的身影穿行過少有人跡的街道,朝府衙那邊趕去,隨后下馬朝里面飛奔。
后院里,書房燈火還未熄滅,過來的令騎將訊息傳給房門,隨后后者悄悄推開門扇遞了進去,夜色擠進屋中,燈火搖曳的片刻,文丑接過消息展開看了一眼,一邊揮手讓親衛下去,他身形壯碩,胸口、手臂纏有繃帶,微涼的風吹進來,他緊了緊罩在身上的袍子。
空氣里彌漫著草藥味。
“咳…..”素帛上一排排的自己讓他猛烈的咳嗽幾下,閉上眼手有些微抖,內容上有些能接受,而另一部則無法消化了。
“韓猛打的什么仗……往日我給他再三提醒莫要小瞧公孫止……竟以為對方廝殺一夜就沒再戰的可能…..此戰一敗,主公所囑咐之事……啊——”
文丑陡然大喝,碩大的拳砸在案桌,起身就是一腳將長案蹬倒,竹簡、藥碗嘩啦一聲滾落地上,外面的侍衛連忙推門進來,被他喝了一聲:“滾出去!”房門便是呯的再次闔上。
立在地上的青銅燈柱輕搖,照著高大的人影萎頓的映在墻上,文丑眼眶布滿血絲,他胸口的疼痛還未消退,腦內卻是嗡嗡嗡…..的響個不停,對于韓猛追襲,卻被人反殺的事實,讓他結結實實有種想要吐血的沖動,而對面那頭白狼一路南下的蠻橫、狂野,他麾下的趙云、呂布所統騎兵更是不拘一格的打發,令他產生些許不真實的感覺。
“傳令城頭的將領,警惕公孫止的人趁夜偷城,四門、街道也加強巡邏,免得城中混入奸細打開城門……另外,派出快騎連夜出城將這邊的事通知主公…..”
他打開房門,對身邊的幾名心腹侍衛吩咐道,待人剛走下石階,文丑又輕聲開口:“.…..告訴主公,文丑辜負厚望,唯有以死守城…..直至尸骨不全!”
這一刻月冷星輝,已是星斗漫天。
城郊西面三十里,篝火點燃在大地上斑斑點點蔓延開來,大規模的戰事已經接近尾聲,從遠方追襲的人也在這夜里陸續的回來,人的尸體、兵甲、鮮血交織堆積在一起,打掃戰場的人影還在昏黃火光里走動,負責傷員的士兵抓緊時間與醫匠幫忙包扎,人聲喧鬧,但并未巡視警戒的士卒并未在勝利里放松下來。
近衛狼騎接替巡邏兵,持弓在原野上奔行,偶爾停下來,黑色中的眼睛注視著東面城池可能會有的動靜,隨后又繼續巡視。
軍營中,靠近帥帳的地方,嘩嘩的水聲淋在光頭大漢露裸的全身,血水沖散到腳下,高升抹去臉上的血漬,歪鼻斜嘴的露出獰笑,伸手就在木桶里舀了一勺水大口灌下。
“哈哈…..痛快!跟著首領有仗打,比守著城要來的舒坦,你們是不知道,我帶著騎兵一路追殺下去,都他娘的快跑到中山了。”
圍攏周圍的人都是軍中粗漢,袒露全身沖一個澡沒人覺得不妥,幾步遠,華雄同樣裸著全身,他身上肌肉虬結扎實,在后背搓背的士兵已是累的滿頭大汗,他不時讓對方再加把力道,一邊拄著刀毫不客氣的揭高升的短。
“放屁,這里離中山少說一兩百里路,昨晚大戰一場,能殺破那韓猛就不錯了,你還能騎馬跑到那邊,真當馬不累的?”
“關你屁事!”
“來來…..比劃兩下,看你有沒有長進,先接三刀,我便承認你追到中山了。”
“滾,你去找潘鳳那廝…….”
不遠處,蹲在角落搓澡的膀大腰圓身形微微顫了一下,伸脖探頭的望過來:“……剛剛,誰叫我?”
周圍沖澡的士兵發出笑。
視野轉去前方,更多的人影走動,有的圍攏火堆說起戰事,那是巨大的興奮和疲倦爬在他們的臉上,一部分上一秒還在與人說笑,稍許就卷縮在火堆旁抱著兵器睡了過去,隨后軍中司馬將還在興奮中說笑的人趕去睡覺。
“剛剛主公下令了,明日一早就要開拔去往鄴城,你們抓緊時間休息,免得明日爬不起來。”
“司馬,不打易縣的文丑了?”
“這個不知道,主公不說,沒人敢亂猜,好了,立刻去休息,這是軍令!”
火堆旁的一個個士兵轟的站起來,連帶打瞌睡的士卒也一下驚的站起,氣勢如虹,聲音響亮:“是!”遠遠的其他方向的部曲朝這邊望了一眼,大聲笑話了一番,隨后被自家軍司馬給趕去帳篷。
從出關殺向幽州昌平,又一路平推廣陽,狼騎的速度讓后面這些步卒吃盡了苦頭,突破的速度快的讓他們,乃至一幫步卒將領都曾一度擔心,會不會出現進攻節奏上的問題,好在他們原本大多數都是白馬將軍的老兵,縱然數年過去了,體能上還不至于差去多少,揮刀殺人的技巧也從未丟下過。
夜色沉寂如水,風聲徐徐刮過軍營的另一邊,被俘虜的冀州士兵集中看押在校場上,人數已升至上萬人,他們有些光著膀子,有些稍好一點還件薄薄的單衣裹在身上,望著上方招展的白狼大旗,旗桿下面,還綁著一個人——韓猛。
手持畫戟的青年初次上陣便俘虜一名分量很重的敵將,就算素來性格沉穩內斂,但此時也握著戟桿的手臂也有些微微的顫抖。
父親….母親…..仲達不久會重振司馬家了……他想著。
“小將軍武藝了得,該是師出名門才對。”旗桿上綁著的韓猛臉色淤青,嘴角還掛著血絲,身上的甲胄在被俘回軍營的時候就被剝了下來,如今光著上身發髻散亂,狼狽的不像顯耀一時的冀州大將。
“……小將軍投在公孫止這個賊人麾下有何出路,此人雖是白馬將軍之后,但終歸長在草原匈奴馬棚,又做過賊匪勾當,再厲害出身也不正,難有大作為,我家主公袁紹乃四世三公之后,坐擁四州之地,麾下兵將數十萬,光是與曹操對陣就有二十萬精銳……小將軍何不與我一起回去,投在主公門下干一番大事。”
校場上,挎刀走在人影不少,司馬懿拄著畫戟望著下方,聽到對方的話語,微微動了動,火光照過轉過來的半張臉,他輕聲道:“坐擁四州,兵將數十萬,好威風啊,可惜我看不上他。”
這個時候,帥帳那般有聲音過來,身形高大的身影在狼騎簇擁拱衛下朝這邊大步走來,司馬懿持著畫戟拱手躬身,走來的身影拍拍他肩膀,說了句:“干的不錯!”拖著披風停在旗桿上的韓猛面前,靜靜的盯著對方看了一陣,負手又走開。
“今年過后……四世三公就再也沒有了。”
韓猛的驚愕里,視線前方背對的身影,咬牙切齒想要反駁,身子掙了幾下,最終還是鎮定下來想要聽對方繼續說下去。
“.…..袁紹為他家族冒名何進之名私邀董卓入京,這點上他沒錯,我公孫止佩服,可方法有很多,為什么偏偏選這條路?他袁紹有機會請天子入鄴城,也選擇放棄,我更佩服!”
韓猛抬起頭:“既然佩服,公孫都督又為何處處與我家主公作對?何不順大潮而下,做從龍之臣,也好過兵敗身亡,累及家族。”
“兵敗而亡?”公孫止回頭看著他笑了起來,旁邊,典韋、李恪也哈哈笑出聲,另一邊的司馬懿看看他們,只得配合的咧開嘴角跟著笑起來。那邊回頭的身影轉過身走到韓猛身前停下來:“.…..兵敗身亡還言之過早,誰死誰活還不一定,韓將軍…..你知道我一直給袁紹搗亂,沒事就撕他一口血肉下來,這一路走來,他不放過我,我也更不可能放過他,二十萬精銳,確實很難打,但要打過才知道…..”
“不怕明確的告訴你……袁紹脖子上的那顆人頭,我取定了!不管你投不投降,就好好睜大眼睛看著,我是如何割下他腦袋的,二十萬人,我也吃定了!”
話語沉寂片刻之后,公孫止望著他慢慢回走:“實話告訴你……能一路突破你們三道防線,其實……文丑是我的人……”
韓猛唰的抬起頭,表情愕然…..下一刻大笑:“公孫止,如此粗淺的離間計,也只有你這馬賊能想的出來,更何況我還是一名俘虜,說給我聽又有何用!”
“就因為你是俘虜,我才放心的說給你聽。”
前方走動的步履停了一下,公孫止微微側過臉看他:“數年前,袁紹圍剿于我,你想想文將軍那時候完全能將我家眷一鍋端了,卻是為何沒有那般做?緊靠不足萬騎,就從幽州連續突破十多道關卡,殺到這里……這些你就沒想過嗎?”
后方,笑容僵硬在臉上,韓猛被對方話語沖擊中,沉默了下來,盯著抬步遠去的背影,眉頭越皺越深,某一刻,他看向東面易縣的方向,神色有些恍惚起來,不足萬騎能從幽州一路劈波斬浪的殺到冀州,除非真有奸細…….還是統兵之人。
夜風漫卷,留下讓人疑惑、驚懼話語的公孫止回到帳篷,轉身對跟來的文士輕聲開口:“找機會,讓這個人逃走,你出的計策,你自己來辦,但要切記,不要讓韓猛察覺是故意放走他的。”
帳口,火光照著李儒微微垂下的臉,忽明忽暗,陰影里,嘴角勾勒一抹冷笑。
“主公放心,儒豈會辦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