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腳步聲從帳外傳進來。
張遼坐在長案后方,看著上面剛剛送達的軍情,燈火搖曳映著他的臉,忽明忽暗在夜里閃爍,某一刻,閉上眼睛,能看見多年前,兩個人走過陰館城頭,風雪掩蓋了他們的談笑風聲。
素帛上,大霧、鮮血、尸體,四萬人被擊破……
公孫首領……
一萬多名騎兵……
事情如夢般過來,想起曾經那個風雪夜晚,他回望白狼原的丘陵,依稀還記得對旁人說過:看,那像不像一頭狼。如今一語成讖,他將要面對已經成長為狼王的那個故人了,不久,他放下心事,走出帳外,四月的天光燦爛,刺人眼球。
“讓所有人做好迎敵準備,狼群來大澤鄉了。”他發下命令。
豫州與徐州交界,蘄縣大澤鄉。
大澤鄉得名于行道途中的一片低洼湖泊,蘄縣隸屬沛郡,黃巾亂時,打爛了不好,百姓顛沛流離,黃巾去了徐州后,被陶謙消滅,加之徐州日益繁榮,商路帶動下,漸漸才重新恢復往日容貌,民風樸實,倒也安穩。
三月中旬,戰事驟然蔓延,曹操與響名天下的呂布在沛國對峙,徐州一支兵馬自下邳郡過來入駐蘄縣,以防徐州西南被偷襲,軍隊的到來幾乎打亂了周圍村子、鄉寨的安寧,百姓惶惶不安的同時,也有不少人躲避可能發生的戰亂入城或遠避淮南。
眼下沒有多少人明白,戰爭會何時到來,原野間、道路上全都奔走來去的百姓,萬里晴空之下,慘白的天光里,由蘄縣為中心朝西、南道路上背著行囊的行人、拖家帶口的漢子、挑著行禮的老人,牛車、馬車擁擠著離開,走不動路的老嫗抱著破爛的包袱坐在路邊嘆氣,婦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在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遠遠近近,視野之間都被遷移的人擠滿。
在這片躲避戰亂的天空下,大澤鄉西面不足三十里,浩浩蕩蕩的兵鋒已逼近蘄縣。
四月初,西來的大量騎兵在某個旁晚停留在原野上,扎下簡單的營地,篝火一片片的燃起在營中,軍中大帳內,大鍋正冒著熱氣,煮熟的鹿肉在沸水里翻滾,隨后撈起來,切成十數份,分到帳中各個將領手中。
帳里最中央大馬金刀坐著的公孫止一邊大口撕下肉,一邊與眾人談話,說起這邊的情況。
“我記得大澤鄉,好像是陳勝吳廣起義的地方吧?這兩人厲害,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讓人永遠給記住了。”
公孫止的歷史并不好,可對于這樣的名人大抵還是能夠記住,此時說起這樣的話題,一方面他并不想直接提到張遼,來之前,已經知曉呂布為防止曹操和他兵分兩路,分別在彭城、蘄縣,一南一北派遣了張遼、臧霸倆人駐守,幾乎封鎖了進入徐州的途徑。
“還不是被逼的,換做我,我也反了。”典韋撕下大塊頭,吃相頗為難看,“.……做苦力事小,餓肚子就事大了。”
“餓肚子算什么!”近來風頭甚高的潘鳳,放下熟肉,拍響桌子:“要我說,眼下不如把那張遼打了吧,一口氣殺去下邳。”
李恪抬起目光瞪了瞪那邊志得意滿的身影,他并不知道首領曾經與那張文遠有過一段情誼的,當初做馬賊時,對方也多加照拂,這也算是恩情了。
“嗯。”公孫止擦了擦手,手肘壓在膝蓋上,看著潘鳳點頭,語氣淡然:“打肯定是要打,到時候你來做先鋒。”
帳內安靜下來,典韋停下嘴邊的肉,戲謔的望過去,附近閻柔、公孫續等人也都目光望去,潘鳳正緊著嚴肅神色,左右看看他們,擺手:“又看我做什么,上次打呂布,我自然打不過,這次那張文遠,何懼他?!我來——”
大聲欣然應下,眾人停下手中的肉,目光都有些驚訝,首位上,公孫止點點頭:“好!不過與張遼交鋒終究不是目的,并州狼騎大多在呂布麾下,張文遠手中步卒依舊居多,饒過去還是打都行,在此之前……”
披風撫動,話語頓了頓,公孫止掃了一眼帳中眾將,指尖輕輕在膝蓋敲打:“.……我想與他談談。”
旁晚的風吹過帳篷,不久之后天色降下去,快馬自營中出去,再回來時已是深夜,大澤鄉那邊的徐州軍隊已經動員起來,足有一萬多人,回來時,對方已經造飯準備開拔,應該會在天亮之后,在蘄縣原野上列陣攔截他們。
從表面上看,張遼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但最后還是決定愿意與公孫止見上一面,二人自雁門一別多年,回過身來,當初的馬賊已是朝廷封賞的北地都督,而他從官身變成不臣者的麾下將領,命運就像在倆人身上開了一個玩笑。
一身紫袍內置甲胄的張遼騎馬站在原野上,望著遠方愣愣的出神,身后是蘄縣的城墻,墻下方是八千步卒,以及一千余騎列陣等待,清晨的風吹過每個人的臉頰,神色緊張、不安,一夜破四萬的白狼是一個難以言喻的壓力。
不久,城樓上有士卒探出半個身子大喊:“前方有騎兵過來了——”
八千多人嗡嗡的響起低語,捏緊了手中兵器,腳下的地面開始微微的發出顫抖,緊接著轟隆隆的馬蹄聲傳來,無數的視野前方,柔和的晨光里,一條黑色的線猶如浪潮般出現在西面的天地交接之間。
鐵騎洶涌而來。
城上的士卒緊張的抬起了弓箭,城下的千余騎兵之中,有人過來:“將軍,先退入陣中,萬一對方不守信……”
馬背上,手抬起來搖了搖,張遼輕聲道:“他向來守信用,你們不用驚慌。”
說著話,視線至始至終都沒有離開前方涌來的浪潮,越來越近,轟鳴的馬蹄漸漸降下了速度,那一字擺開的騎兵陣列就像一堵墻壁壓過來,讓人感到窒息,那名騎兵警惕的按住劍柄時,對面,一抹紅色揚在風里,獨騎縱馬而出來到了不遠的距離停下。
這邊,張遼將鉤鐮刀釘進地面,空手過去,隨后停下,雙手抬起來:“公孫都督,別來無恙。”
“文遠,也別來無恙。”絕影之上,猩紅披風的身影也拱起手。
“好,只是都督派兵來徐州就不好了。”
張遼低聲說完話,再次面對故人,心中到底還是有些百感交集,“奉先好不容易有一個落腳之地,都督又何必與曹操合兵攻打,逼人太急。”
“上山打老虎,不得不趁他最弱的時候。”公孫止放下手,俯身撫了撫不安焦躁的戰馬鬃毛,“.……文遠你看這天下,你拿一部分,我拿一部分,零零碎碎的,覺得好看嗎……”
聲音平淡的在風里飄遠。
下邳,呂府門前侍衛從里面出來,對石階下的身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牽招一身普通服飾打扮,謙虛的朝守衛拱了拱手,又搜過身后,方才走上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