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上谷郡,七月最后的一天。
天氣依舊燥熱。
從匈奴、鮮卑回來后,公孫止原本準備上表朝廷為麾下一眾將領封賞,在酸儒口中得知皇帝東歸準備遷去洛陽,目前尚在途中,對于他而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將是特殊的一個時期——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
當然,如果韓龍的行刺成功,那就不會再有那樣的情況出現……至于他要不要去湊這個熱鬧,顯然不會,四更天時,公孫止就無法安穩的繼續睡下去,起床后,在丫鬟服侍下穿衣、洗漱,隨后在院中揮舞兵器打熬一下身體,方才去吃早飯,與趕來的李儒、東方勝關在書房,討論起針對北方邊境五郡的官員任命、軍隊調動、雁門居庸的布防……等等一系列的事,將未來的局勢在這幾個月里要在他手里確定下來。
之后,三人出門,乘馬車駛過凌晨安靜的街道,出了城門,轉去官府開設的工坊,方才停下,公孫止下了車,其余人拱衛過來,隨他跨過獨立院落的大門,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時,視野在前方展開,一排排爐火燒的旺盛,里面的溫度更加的熱,隱約能看到空氣都在扭曲,四周赤著上身的人影來去,或在砧上揮舞手臂擊打著通紅還未成形的刀胚,耳中全是叮叮叮叮當當的響聲。
“當年隨我一起的那個陳木匠,聽說也在這處工坊里?”
公孫止望著熏黑的火爐,一名鐵匠夾著燒紅的長條從里面取出,粗壯的手臂揮砸濺起火星的同時,他說了一句,繼續與酸儒往里走。
這里嗆人的味道讓東方勝連續咳嗽了數聲,擦拭嘴角,他指向前面:“陳木匠被區區安排在這里做了工令,首領要做的木馬鐙就在他手中完成的。”
陳木匠名叫田旺,是在白狼原是最早救下的那批人里的,隨著公孫止從草原到冀州,又則轉來到上谷郡安家,第一個狼喉就是在這人手中雕琢出來的,嚴格來講,他算是公孫止麾下的老人。
隨著腳步前進,遠遠的一個四十余歲的男人露出精壯的上身過來,周圍狼騎沒有上前阻攔,反而有人朝對方打了一聲招呼,那人滿臉胡子,搖了下手中捏著的馬鐙,算是打過了招呼,便是過來給公孫止見禮。
這邊,公孫止正從成品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還未開鋒的環首刀,在石柱上砸了砸,搖頭:“夠硬,但不夠韌性,戰場上打幾下,非崩斷不可,這批兵器最好再檢查,不過關的拿回去重鑄,兵器、甲胄不好,你們就是害將士們的命。”
陳田旺小心的接過刀,交給旁邊的鐵匠,在對方屁股上踹了一腳:“上次就讓你們這幫懶貨多清查一遍,看看,讓首領給找出來,丟我的臉啊!把架上的兵器都拿走,好好清查一次。”
“好了,別裝模作樣。”對于曾經的那一批老人,公孫止大抵是寬容的,招手讓他跟上來,邊走邊說:“現在過的怎么樣?”
“好!好!”陳田旺擦了擦頭上的汗水,滿臉都是笑容:“.……多虧了首領,當初那批老人,都過的很好,我今年納了一門,生了個兒子,原本想請首領來吃滿月酒的,可惜云中那邊又出事……”
公孫止笑著拍拍他,也不嫌對方身上的汗漬,笑道:“吃不吃的無所謂,心意到了就行,你們能過的好,所以要珍惜啊,你現在是工令負責兵器甲胄,可不能出錯,要是讓將士拿著劣質的兵器上了戰場,我可是要殺你頭的。”
慢上兩步的木匠連連點頭,笑的諂媚,將手中的那馬鐙遞上去時,到了后院停下來,陳田旺躬著身子去那邊架子上拿過同樣的馬鐙,“首領,這是你吩咐下來的,全部都是老陳親手做的,到時只需要召集工匠照著樣品連夜趕制,數個月至少能讓首領麾下一半的騎兵都裝上。”
“這道不用急,你們有幾年的時間來做。”公孫止把玩手中的木質馬鐙,并非他不想用鐵鐙,而是北方確實貧瘠,鐵礦稀少,縱然東方勝派過幾次人手入山搜尋過礦脈,但都沒有好的消息,所以在能用木料代替的基本不會用鐵。
陳田旺隨后又取過其他幾樣東西展示給公孫止看,一件皮甲在案桌上鋪開,像是摸什么寶貝似得,摩挲在那件看上去厚實的甲胄上,笑瞇瞇的轉過身來。
“首領,這可是老陳的婆娘無意想到的,你看里面。”
公孫止看他笑容得意,走上前看了一眼,對方將上面領口翻開,露出一截毛絨,陳田旺搓著手:“首領怎么樣?咱們北地冬天冷的能凍死人,我婆娘又是一個怕冷的人,傳的再多都無用,后來突然想把羊毛縫進衣裙里……嘿嘿……老陳也是一拍腦袋就想到,要是咱們將士冰冷冷的甲胄、鞋子、褲子里都弄上一層暖和的羊毛,那冬天說不定都能打仗了。”
“這到是好想法。”東方勝點了點頭。
放下皮甲,陳田旺拍拍胸口,像是獻寶一樣,舉了許多想法,喋喋不休的在說的時候,天邊已顯出微微的魚肚白,清晨的鳥兒飛過這片微亮的天空。
“.……首領要的馬蹄鐵現在已經堆積許多了…….”
“改哪天啊,老陳干脆也給戰馬做過冬的衣服……就算大雪遠行,說不得也是可以的。”
說話聲中,公孫止抬起頭來,天上白云絮,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快點!加快速度——”
馬蹄轟踏大地,夏侯惇帶著麾下一千騎兵,奔行在去往洛陽的官道上,清晨時,他接到大兄曹操最終斟酌過后的決定,點起兵馬作為先鋒在前方開道。
此時,天色已是大亮,離洛陽還尚有一百多里,至于陛下的御輦走到哪里,還尚未可知,他在馬背不停的催促兵馬加快速度,不久之后,前方道路有先派去的斥候回來,將消息遞給他,夏侯惇臉色陡然大變。
郭汜、李傕反悔,再次追襲皇帝劉協。隨后,鐵騎再次狂奔。
下午,陽光偏斜,喊殺聲在華陰過去后漸小遠去。
車轅在官道上起伏。
哐——
哐哐——
官道上,車轅瘋狂的轉動,在凹凸的坑陷、石子上碾壓過去,磕磕碰碰,馬車車廂也在搖晃,木質的鑲嵌位置在劇烈的抖動下發出吱嘎吱嘎的亂叫,名叫董承的男子駕著車不斷朝后方張望,握著鞭子使勁抽打馬屁股。
“此地已離洛陽不遠了,陛下切莫擔憂,微臣就算豁出性命也定保陛下、皇后無恙。”他又抽了一記鞭子,朝車廂內大吼一聲。
踏踏踏——
在馬車四周還護衛有數百名宮中侍衛,任紅昌也在其中,火紅的披風破了數道口子,臉上也染有血跡,頗有些狼狽。在之前,他們過華陰后,被反悔的李傕、郭汜以及張濟追擊,原本護衛鑾駕的數支兵馬先后被西涼軍擊潰,楊定敗逃南下去往荊州,白波軍楊奉、李樂、胡才等人被殺散,東澗到陜縣,四十多里,一路上全是廝殺,連綿不斷,尸體都在這一路上鋪開,宮中侍女、宦官大多逸散或被西涼兵卒殺死、侮辱。
這一戰,朝中大臣也死傷去不少,光是任紅昌看到的,如光祿勛鄧淵、廷尉宣璠、少府田芬、大司農張義。九卿這樣的高官就死了四個,其他人可想而知,剩下的還尚且不知道流落哪里。
車廂內,相依相偎的兩道瘦小身影,劉協縮在寬大的帝袍下瑟瑟發抖,稚嫩的臉上雖然害怕,手臂依舊摟著旁邊比他小上一歲的皇后伏壽,雙唇哆嗦,卻輕輕拍打安慰:“不怕……不怕……朕也不怕的,董承說快要到洛陽……那里是先帝故都,會好一起來的。”
“陛下……”
靠著瘦弱的肩膀,鳳搖在搖晃,少女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著,看著自己都在害怕卻還安慰她,貝齒輕咬了下紅唇,心下一橫,纖手輕輕推開對方,起身朝車外爬過去。
“皇后……皇后你做什么,會掉下去的,回來!”劉協朝前撲過去,伸手拉住半個身子已在車攆外的少女,奮力將對方拉扯回來。
伏壽卷坐在地上,眼中含淚,搖著頭:“陛下不要攔梓童……就讓梓童下車,減輕重量,好讓陛下快些遠離郭、李二賊。”
她情緒波動,說起話斷斷續續,劉協也跟著哭起來,搖了搖頭。
“朕才不管,天下人誰死都可以,就是你不能離朕而去……在長安時,受郭李二賊欺辱,都是你陪在朕身邊……”他深吸了一口氣,擦去眼淚,抱住妻子:“.……只有你才是對朕好的人。”
伏壽也抱著他哭了起來。
下午,陽光西斜。
公孫止視察完工坊,又與李儒等人去了白狼騎軍營,士卒正在練習控馬,奔馳在巨大的校場上,趙云帶著幾名親兵從高臺那邊過來。
“末將見過主公!”
“你麾下騎兵乃剛組建,訓練的如何?”公孫止背負著雙手與對方一起繞著校場在走,偏過頭來,目光望著校場上奔跑的新兵們。
趙云畢恭畢敬走在后面,拱手:“都還好,由狼騎抽調過來的數百人帶領,大多數士卒都還跟的上。”
“再過一段日子,等馬鐙都制作好了,優先裝配你這支騎兵。”公孫止側過頭去,低聲說了一句,隨后開了玩笑:“.……可不許給其他將領說,免得他們到我家里鬧騰。”
“是!”趙云也跟著笑了起來。
“還知道笑就好,令兄的事已過去了。”公孫止拍拍他肩膀,揮手:“好了,你繼續操練士卒,我帶著酸儒和文優轉去看看營地后面。”
趙云告退離開,這邊繞著校場的小道去往后面,白狼騎的營房大抵是不夠用,那俘虜的羅馬輔兵正汗流浹背在挖掘地基,或運送著木梁抬上墻壁搭建,周圍監工的士兵不時抽打想要偷懶的身形,“不要磨蹭,趕快抬過去!”不時會喝斥幾聲,不過對方也是聽不懂。
“東方、文優,你們覺得韓龍會何時動手?”公孫止目光掃過熱火朝天的工地上穿梭的大量人影,身后倆人對視一眼,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那位陛下東歸,各路諸侯都去湊熱鬧,無非想要的是封賞……可要是陛下突然在他們面前死了……我很想看看這些人會是怎么一個樣子。”
他負著手望向西邊的那一抹黃昏,眼簾瞇了起來:“.……尤其是想要借皇帝的手除掉我的那兩個人……會是怎樣的歇斯底里呢?”
雙唇微張,舔了舔有些干裂的雙唇,殘陽如血。
殘破的洛陽城在夕陽余暉里顯得凄涼。
殘紅的光線灑在破損的宮墻上,曾經那把大火燃燒的黑痕仍舊攀爬在上面,白磚砌成的宮道上滿是荒草,劉協牽著伏壽的小手站在宮門,視野間一片荒蕪,他籍著石階,頹然坐下來,眼淚再次垂落,周圍歇息的身影中,有人看了過去。
“各路將軍跑來迎駕,皆無一人真正關心過朕,都在盤算著能從朕手中能拿什么好處。”劉協捏著拳頭,捶打在膝蓋上,周圍近侍、皇后拉住他,聲音又說:“待朕重新拿回皇權之時,一定要重振我漢室威嚴……一定!”
城外。
打著夏侯二字的旗幟招展,鐵蹄狂奔已進入洛陽城的范圍,已能看到城廓,四野之下,百姓凋零,除了殘墾破屋,早已看不到人影,然而馬背上的將領,心里陡然發慌,明知皇帝已入城,他心中仍然不安,片刻后,到了城下,見到原本是朝中大臣俱都衣衫襤褸的在門外四處搜索柴禾,或地里尋些草根、野菜。
聽到馬蹄聲,抬起蓬頭垢面的頭顱,待見到曹字兵馬過來,他們眼眶泛起濕痕,拔腿朝城中跑去,有人摔倒,又爬起來,邊跑邊激動的哭喊著:“陛下!兗州曹操援兵來了——”
聲淚俱下。
夏侯惇停下騎兵,先行封鎖了街道,把守了城門,后方的五萬兗州兵馬也在陸續抵達,曹操騎馬在隊伍前方,望前方的城門,沉默了一陣,不久之后,他帶著數千人入城。
入目的是野草叢生,原本行人來去,熱鬧而祥和的街道,已經沒有了。
這是洛陽……
在不遠,依舊是巍峨的宮墻,還矗立在那里。
宮墻下,任紅昌尋了清水洗盡臉上的污穢,帶著兩名女護衛過去哭泣的陛下那邊,彤紅的光線傾斜在石階上的身形,斜斜的倒映在地上,周圍顯得安靜,只有劉協的話語響在風里。女子也靜靜的站在那邊,聽著對方發起的宏愿。
隨后,闔上眼,闔眼的過程中,余光里歇息的眾人之間,一道身影在光線正慢慢站了起來,她覺得可能有想要走動,沒有過多的理會,畢竟自己也很累了。
那邊,身影的腳步很輕的走過或蹲或坐的人群,朝石階上的背影一步一步的靠近,手插進了袖口中。
宮門外,馬蹄疾馳雨點般落在街道上,落魄的朝臣中,有人跟在戰馬側面大喊:“陛下,援兵來了!兗州兵馬已來迎駕——”
輕緩的腳步在加快,匕首掏出了袖口,鋒芒嗜血。
聽到救援的聲音過來。
劉協轉過頭,朝后方看去。依靠石柱歇息的任紅昌也睜開眼簾,周圍的人朝宮門看過去。
女子看到劉協背后靠近的人影,整個汗毛都豎了起來,張嘴,邁步的瞬間。少年皇帝望著眼前的陰影站在咫尺的距離,聲音遲疑的發出:“你……”
遙遠的北方。
公孫止放下手,望著最后一抹余暉落山了,他轉過頭,對身后的二人,笑著開口:“走吧……”
一抹鋒芒刺入年少的身體里,拔出……又刺……拔出……鮮血濺滿了地上。任紅昌張大嘴,極美的臉扭曲起來,雙手一下抱住了頭,望著倒下的身影。
“啊啊啊啊啊——”
西邊,夕陽也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