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郡,燦爛的天光映著部落中一大一小兩道影子拖在草地上,一問一答,男人的聲音清雅淡然,隱有笑意,孩童的話語咬字頗為別扭,磕巴的回答對方。
“漢話有點清晰了,是誰教你的?”
“族.....族中的.....先.....生。”
“那你可識漢字嗎?”
小孩搖搖頭。
男子又問:“那先生可教你們德行?”
“什么是德行?”
“呵.....哈哈.....很多人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德行是什么。”那人蹲下來,望著兩頰紅撲撲的孩童,“我可能也不知道。”
“那.....先生.....到族里來.....教我們什么.....認.....漢字嗎?”
“不對,先生來你們族里,是要教大家.....怎么做一個漢人。”
那孩童偏偏頭,明亮的眼里閃著疑惑,磕磕巴巴的說:“.....可.....我.....是匈奴人.....漢人.....是什么”
“什么是漢人啊.....”
一身青衣長袍的男子笑著揉了揉孩童,將隨身的木榻放到草地上,膝蓋跪在榻上,臀部坐在腳跟上,保持規矩,挺直腰身,目光威嚴,“這就是漢人,做任何事都要講規矩。”
遠方,絕影悠閑的甩著馬尾,啃食茂盛的嫩草尖,幾匹不同或相同顏色的戰馬也在周圍嚼青草,幾道身影站在草坡上望著那處南匈奴部落里,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正是從云中郡沿途過來的公孫止一行人。
“大首領,需要我去將管先生叫過來嗎?”去卑小心的看向幾人中年齡最小,地位卻是最高的那個人。
公孫止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帶起來的青草,擺了擺手,“我過來就是看看,人不一定要見的,對于我讓匈奴人學習漢話、漢字,你有意見嗎?”
原本準備讓人過去叫族中的那個人過來,聽到對方的話語,去卑只得回轉過來,躬身笑道:“去卑祖上便是漢人,如今南匈奴又歸附朝廷,若能學習漢文,自然是愿意的。”
“那你為何與鎖奴出工不出力?”
“.....這.....”去卑低下頭,不敢亂動。
明媚的光線灑在草原,人在光里走,之后傳來沙沙腳步聲,手掌陡然伸過來,公孫止摟著去卑,手指在對方肩上拍了拍,目光卻是望著遠方的部落。
“你看,大家都是一頭黑色頭發,黃色的皮膚,外貌上也沒有太大的差異,既然歸附了,不如就歸附的徹底一點,你說對不對?你祖上是漢人,可你終究是出生、長在匈奴,這里才是你的家,那么.....”語氣拖長,又停了停,“......你想你的家人過的好一點,還是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去卑的身形在對方拍動中搖晃了幾下,沉默了片刻,拳頭壓在胸口,低頭:“去卑明白大首領的意思。”
“明白就好。”摟著的手松開,公孫止推搡一下去卑的后背,揮手:“走吧,出征月余,不用陪我,回去家里好好陪家人,我帶著部下四處走走就行。”
“是。”
去卑正要離去,背后,公孫止的聲音響在燦爛天光下,草原的風里,“既然隨了我,就好好做事,軍隊就是要聽從命令,沒有下次了,你要記住。”
走動的腳步停了停,咬牙又繼續邁開步伐走下了草坡。公孫止側過臉來,看了一眼離去的背影,負著雙手在周圍數十名近衛狼騎拱衛下朝原野上過去。
“文優覺得,這步棋走的到底是對還是錯?”緩慢的步伐中,公孫止看了看余光里,一直隨行的中年文士,月余的長途行軍,讓對方有點不適應,臉色有些發白。
李儒雙手攏在袖子里,眼簾低垂,一步一步緩慢行走,“棋子下去棋盤,可就收不回來了,不過也正如主公之前所想,十幾年后,遼西鮮卑、南匈奴的這一批孩子,將來只會滿口的漢話,除了生活在草原上,坐著帳篷,其實和咱們漢人也就沒什么區別了。”
“所以說.....儒家的儒有時候真的很好啊。”
身側的文士皺起眉頭詢問似的看向旁邊的主公,“還請主公明示,長途奔波,儒有些難以想通透。”
“儒,柔也。卻也是一把看不見的血刀子。”腳步停下壓在一株草上,等李儒的腳步跟上來,公孫止望著遠方陰館方向的視線偏轉側方:“這把刀子用的好,可是能把人捅的血淋淋,把一個國家捅的千瘡百孔,也能教導一個人、一個國家變的規規矩矩,人們忠君愛國,守正惡邪。”
“那么.....如果將它作為武器,把敵人變成一個個君子呢?”他拍拍李儒肩膀,聲音不高,語氣平常:“儒以國為尊,則好,可千萬別變成,國以儒為尊。”
腳步繼續邁開,朝前走去。
李儒立在原地,一名名狼騎從他身旁越過,腦子里還在細思十個字里面更深處的含義,前方,公孫止轉過身朝他笑著,說 道:“跟上腳步,文優。”
天上白云在走,鳥兒啼鳴來去。
久立的身影似乎明白了話里的意思,快步跟上了前方的腳步。
明媚的陽光照下來。
不久之后,他們去了雁門郡陰館城見了徐榮,巡視了句注山的關隘修建進度,而后徑直朝北去了遼西鮮卑的王庭,對于鎖奴,公孫止還是需要經常敲打的,今年開春以來,大量收攏的寒門讀書人被派遣這些地方,施行漢學,不管如何,他都要親自過去看看成果。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南方,之前安排的刺客韓龍終于在那支東歸的隊伍里,找到了機會......
初平三年,七月二十,華陰。
風從附近的群山吹過,林野嘩啦啦的沿著林立的旌旗在走,臨時搭建在一處樹林邊上的涼棚靜靜矗立,人影進進出出,與里面端坐的十一歲少年行禮,隨后退去外面,將就地上的落葉坐下來,擦拭汗水。
任紅昌在附近下了馬,有人靠過來:“御長,隊伍中吃的快要斷絕了,百官隨行的人太多,家眷也多,一路走下來,靡費了許多糧食。”
“去向那些護送的將軍們各要一些,應急吧,等會兒我去給陛下呈報此事。”她看了看四周,頗為狼狽的隊伍,聲音壓的很低,大抵是不能讓他們知曉。
“那些人接了陛下的封賞,總該有回報的,去吧,先派人去問問。”任紅昌打發走了侍衛,視野里搜尋一道身影,對方是河東世家,路過河東時,總該可以接濟一點,四下看了看,沒見到人,只得先去涼棚那里。
身形離開的片刻,一對視線在原地休息的隊伍里看向涼棚和女子的背影上,韓龍一身宮廷裝扮,躲藏了許多的時日,一直沒有機會動手,如今天子出宮,東去洛陽,那么就變的簡單起來了。
他瞇起眼,曬起了太陽,“......先殺皇帝好呢,還是先把那女人給除掉。”
輕聲的呢喃,袍袖里,轉動著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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