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駐扎金河沿岸的軍營響起號角聲,一條寬兩丈深一丈五的壕溝沿欄柵外圍形成方方正正的形狀,黑色中起伏的帳篷內,一道道身影遠遠近近的鉆出,朝鷹旗下集合過去,中央最大的一頂帳篷,
魁梧寬壯的身形披上了白袍,他睜了許久的眼睛,一直望著青冥的天色,有衛兵過來通報了全軍集合的消息,才將他神思拉回來。
“指揮官,全軍一萬七千六百三十二人集合完畢了。”衛兵聲音響亮,周圍數道腳步聲走過來,小下聲音提醒,“將官們都過來了。”
弗瑞騰西斯收回視線掃向從火把光中過來的幾道身影,英俊的臉上露出笑容:“.……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結束了遠征,帶著榮譽回到了羅馬,白色的街道、干凈的房舍,還有漂亮的貴婦向我們拋灑鮮艷的花瓣,在夢里我都能聞到那股香味……而我將皇帝面前被授予貴族的榮譽。”
“指揮官的夢見證了我們的勝利,很快就能回到故土!”五名將官舉起手中的兵器,大笑起來。
“但愿如此……”弗瑞騰西斯朝他們點點頭,然而他保持著微笑平舉了手臂,掌心朝下:“.……我也從不懷疑矯健兇悍的羅馬士兵們。”
“那么……先將那支塞留斯的騎兵解決,沒有后顧之憂,將那處頑強的東方人俘虜吧,奪取他們的食物,繼續東進找到那個上谷郡的地方,帶上斯蒂芬妮和她哥哥一起回去接受神圣的裁決。”
五名將官齊齊伸出手臂,“羅馬萬歲——”
方形的軍營殺氣沖天,隨后,鷹旗蔓延。
天蒙蒙發亮。
有沙沙的腳步聲在周圍,牽招從淺睡中醒來,林外的天色依舊很暗,冰涼的寒意正從身上退去,渾身上下,十多道傷口傳來火辣的刺痛,傷口上就像有螻蟻在啃食血肉般難受。閉上眼睛,黑暗回來,一幕幕畫面在眼底閃過去。
一千多名騎兵隨他一起沖向如潮水般的敵人,箭矢、標槍飛過頭頂,扎進舉盾的身體里,有人自覺沖上來填補了空缺,大叫:“沖啊——”
“.……鑿穿他們!”
嘶吼、吶喊,一道道奔馳的身影夾穩鐵槍長矛,這些人從牽招的視線里、身邊飛奔過去,這些人平素都是粗野豪放,說著渾話,然而此刻咬牙瞪目,堅定的往前沖鋒。
一直沖……淹沒在了如水的敵人當中。
昏暗中,牽招陡然睜開眼睛,細密的汗珠密布臉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恍惚之間,有人過來旁邊帶起血腥味,人與火把在那里動,拿過水袋和一點干糧殘渣遞過去,牽招看了一眼,是都伯蘇仁,伸手將取過水袋仰頭灌了一口,低聲詢問:“將士都怎么樣了,咱們還有多少人……”
“還有一千弟兄,基本各個都帶傷,不過還好,大家心里還憋著一口氣。”
“那就好,救援信應該已經發出去了,最近的華雄和高升應該會很快趕過來,沒有猛將破陣,很難撕開一道口子,大秦這幫狗雜碎就一只王八,縮在盾牌后面,冷不丁還會咬人。”
“將軍,我們只是吃了沒與大秦人打過仗的虧,不了解他們。”蘇仁全身血漬都已結垢,手臂、腰上都包扎了起來。
牽招點了點頭,伸手將干糧推回去,又喝了一口清水,周圍黑山騎陸陸續續的起身牽過了戰馬,他轉過視線,拍了拍蘇仁的肩膀:“.……走吧,休整的差不多,咱們再去找大秦狗的麻煩。”
“不與張將軍那邊匯合嗎?”
身影起身,牽招握過韁繩,翻身上馬:“就讓張楊繼續守著,這次,我們從側面迂回去偷襲大秦人的營地,燒光他們所有東西……方才解恨。”
“將軍不可啊,張將軍那里已守了近一月大抵已是極限,若是不去匯合,撐不了多久!”
名叫蘇仁的都伯連忙上前去拉住對方戰馬,被一鞭子抽開,牽招抬起鞭子指著他,暴喝:“糊涂,我這是圍魏救趙之計,攻必救,大秦人的腦袋除非和李恪那廝一般,就有一根筋,不然必會回援。”
“牽將軍……”
蘇仁還想再勸。戰馬已動起來,牽招在馬背上招來麾下,“還能戰的,隨我來,不能戰的,就地休息,等候勝利,再回軍中。”
有七百多騎過來,他揚鞭一抽,“我們走!”
“功利心切……”蘇仁狠狠一跺腳,快步跑去背起了寬大的八面漢劍,也跟著上了馬背。鞭子響起天色昏暗的那一刻,騎兵再次踏上了原野繞過了下方立有漢旗的營寨,遠遠的,青冥色的視野之中,是壘砌來的一堵尸墻,血腥的臭味,在飛馳的風里也能聞到。
月色如水,照過曠野,靜謐的青冥里有排開的一道道人和馬的輪廓,皎月快要落下,照出金屬重甲的寒意。
牽招尚未離開遠處那片戰場的視野范圍,他們的前方,獨騎飛奔,一名受傷的斥候不僅帶來了消息,還有敵人的騎兵,馬蹄如雷陡然在黎明前掀了起來。
“.……埋伏……不好……快告訴營地那邊的張楊不要出來——”他勒馬大叫。
鐵制的銘牌已經嘩嘩的在昏暗里抖動發出殺意的響聲。
散發清輝的月亮落了下去,東方蒙蒙發亮,營地中明顯感覺地上傳來震感,張楊抬了抬頭,第一縷陽光照進了他的眼睛,素帛上已寫滿了字跡,疊好收起來時,值夜的士卒慌張的跑來,他問道:“怎么回事?”
“外面有一撥兵馬在交戰,人少的一方被圍住了。”
廝殺吶喊的聲音從遠方的側面傳過來,此時營地里,因為戰事的原因,打到現在眾士卒的神經已繃到了極致,第一時間聽到聲響時,提刀握矛的沖了出來結陣,見到前方沒有敵人兵馬時愣了一下,隨后有人說在北側那邊。
張楊提著佩劍領著數十名親兵過去,欄柵后面已圍滿了無數道身影,曹陀也在,見張楊過來,提著斧頭指去那方。
“好像是牽將軍騎兵……他們好像中伏了……將軍,咱們怎么辦?救不救……”
鐵蹄踐踏起泥土,兵器呯呯呯的擊打在空中。
“告訴張楊那邊的守軍不要出來,小心中計——”
牽招大喊著揮舞鐵槍砸開一支擲來的標槍,對面投完標槍的羅馬鏈甲騎兵拔劍嘶吼一聲縱馬沖上來,被鐵槍擦著短劍刺進面目,血肉飛濺。
“我去!”
有聲音在廝殺的戰場上響起來,飛出的盾牌與擲來的標槍撞的碎裂四濺,蘇仁跳馬從背后拔出八面劍,斬在逼近過來的馬頭上,戰馬凄厲悲鳴墜地,將上面的羅馬士兵摔了下來的同時,拖著寬劍的身影左劈右砍與斜刺揮砸而來的長兵交擊,身子穿過間隙,頭皮陡然拉緊,側面一匹戰馬橫沖攔截,一柄重矛揮砸,奔跑的身影揮劍擋了一下,被打飛滾了出去。
“蘇仁——”
洶涌的廝殺聲中,七百多名騎兵不斷有人墜馬,牽招游目四顧,看到跑出數丈的身影倒下,大喊了一聲,策馬想要救援,然而更多的羅馬騎兵涌過來,他和親兵擠在人堆里,雙眼血紅,咬緊了牙齒,心中懊悔,該聽勸住的。
也明白了對方也是久經戰場的老將,自己被反過來利用了。
“啊啊——”
鐵槍兇狠的砸翻一名羅馬騎兵,撕心裂肺的叫起來:“今日唯死,方才恕我之罪,來啊——”
“后退一步,我就不是漢種!”
暴烈的戰場上,牽招奮力的廝殺向前穿插過去……
“不要出來……小心中計!”
“后退一步,我就不是漢種!殺啊——”
晨光聲起來,廝殺的叫喊聲從那邊傳過來,張楊一拳砸在欄柵上,震的木欄橫木‘吱嘎’響了下,拳頭死死的捏緊,咬牙望著那邊,營寨里的守軍也俱都停下了一切聲響,沉默的望著。
“.……救不救啊!那是牽將軍…….還有黑山騎的眾多弟兄也在里面!”曹陀轉過來,雙眼通紅的盯著沉默的將領,片刻后,大吼:“你不去!我去,大不了死了就是——”
他將腰上都伯的腰牌扔過去。
“好不叫將軍難做,我這不算違軍令了。”
張楊抿著嘴盯著腳前的,掉在暗紅土壤上的令牌,一聲未吭,高大扛斧的身影從他身旁越過去。
遠方那頭,凄厲的廝殺和痛苦的喊叫刺激著聽覺,他看不見的地方,蘇仁咬著牙關艱難的爬起來,嘴角掛著鮮血正在滴落,雙手抓過地上的兵器,打顫的拾起來。
牽招揮舞的鐵槍慢了下來,身邊的親兵越來越少,他渾身浴血,胸口被劃破了甲胄,鮮血在流淌,帶著金色鷹旗的騎兵還在涌上來,鮮血濺起,戰馬身受數創也倒了下來,身體翻滾到地上,棄槍,沖去馬側,將盾牌拿過手中,拔刀。
晨光映上了血的顏色。
“.……殺!”他依舊大喊。
時間就像緩慢了下來,從天地間流淌而過,張楊俯身將泥土里的那塊牌子撿起來,叫住大步離開的身影,拋過去,對方接住時,他指著營中那面殘破的漢旗,聲音很輕的開口。
“你力氣大,把旗幟抗好,別弄丟了。”
話語的聲音不大,輕飄飄的在人們的耳中過去,一張張面孔肅然起來,曹陀咧嘴笑著點頭,揣過令牌,丟了斧頭轉身去將那桿旗幟舉在了手中,來到營寨邊緣。
四千多人俱都過來。
聲音隨著張楊過來,響起:“明知是計,但有些事情,必須要做,因為那是我們的同胞,而我們能做的……”
無數只手壓在了欄柵上,目光如鐵石的望向了前方,傳令兵舉著令旗在陣型后面飛奔,有人聽到了聲音,頭低下去,用牙齒將手中的布條和刀柄牢牢系死,有人緊抿著唇,滿臉污血的臉上將牙咬的咯咯作響。
“怕不怕?”有士兵問旁邊的同伴。“怕!我怕死后被人戳脊梁骨。”旁邊的黝黑質樸的的臉上露出笑容,隨后,視野中,漢旗在動了。
旗幟的下方,聲音持續的響在這片金色的晨光里。
“.……而我們能做的,救下他們,或者一起戰死,諸位弟兄們,將我們的忠骨就埋葬在這片邊境上,生為漢人,死也為漢魂,繼續守護大漢的土地!”
張楊閉上眼睛,腦海閃過妻兒的身影、士卒的一張張淳樸的樣子、家鄉父老……以及遠在中原不知什么地方的摯友。
下一秒,睜開雙眼,拔出劍。
“漢旗!我們殺——”
“殺——”
轟轟轟……橫跨的一道道欄柵被無數的手推倒,吶喊的兵鋒蔓延過外面堆積的尸體,也有從寨門洶涌的出去,四千多人的怒吼猶如巨大海嘯在咆哮,震響了這片大地,無數雙腳步踩著瘋狂的腳步以雷霆之勢朝那邊廝殺的戰場撲了過去。
殘破的漢旗在金色的晨輝里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