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醒來,昏昏沉沉。
袁紹睜開眼睛看到的車頂、人的臉,簾子外昏沉的夜,都在顛簸的途中搖搖晃晃,隨后感覺有人將身體扶起,草藥的味道傳到鼻下。
被他虛弱的推開。
端著藥碗的是田豐,撫起他的是郭圖和逢紀,腦子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愣了好一陣,他望向窗簾漆黑的夜色,昏迷前的一些畫面零零碎碎的組合起來,甚至曾經以往的一些記憶也在一一浮現。
逢之庶子,后出于成。一直是他刻意忘記的實事,是從弟袁術一直看不起的地方,并非看不起他是庶子,而是另一些讓袁氏名門尷尬的私密,這也是當初向來和睦的兄弟變得針鋒相對的私密。
他的父親是袁逢沒錯,但他的母親卻是伯父袁成家中的某位女性,正巧袁成無后這才默許了袁紹這個兒子,袁逢出于好聽,便以兄弟無后為由,過繼于對方,便與袁紹叔侄相稱。這些事情,卻是袁術在譏諷時告訴他的,后來也得到佐證。
這是袁紹心中的一根刺,他一直以來想將袁家抬到更高的位置,來洗清自己這身污穢,明知董卓乃是豺狼,也要假借大將軍何進的名義招進京畿,天下想要大亂,就要想從龍庭開始,只要天下亂起來,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家族才有可能真正站上皇族的位置,這一路走來,或許沾滿血腥、踏著無數人的尸骨,比如韓馥、比如公孫瓚,統一了北方四州,交厚鮮卑、烏桓,再攜大勢南下,這天下就無人能擋了,然而——
畫面停在高覽斷頭,他氣的噴出鮮血……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公孫止可帶兵追襲在后?”聲音虛弱的開口,袁紹伸手取過藥碗,喝了一口,只是胸口還有些隱隱作痛。
郭圖輕輕撫順主公的后背,輕聲道:“公孫止沒追來,咱們正回鄴城的途中,已過去兩三日了……”
“以那頭狼的秉性,若是占勢,豈會山善罷甘休……此時不趁勝掩殺,想來真是到了強弩以末的關頭……他殺高……咳咳咳……高覽的時候……就該揮軍殺過去……元皓誤我。”
郭圖、逢紀對視一眼:“正是如此。”
對面,田豐愕然看他倆一陣,心里明白眼下要給袁紹順氣,只得點頭:“……主公罵的是,豐不該阻攔,但主公該念士卒從鄴城到的故安,作戰千里,廝殺數十場,已是精疲力竭,寒冬已至,該是罷兵的時候了。”
“元皓啊,剛是我隨意而說,你莫要與他倆交織一氣……”袁紹擺擺手,笑了一下,將碗底藥渣喝盡,遞還空碗時,沉默了片刻,“……其實我也知,不能再打下去了,為區區一頭白狼而放任此時無主的幽州不顧,非大丈夫所為。”
田豐將空碗放下,點了點頭:“原來主公早已腹案,是豐多慮了。”
袁紹喝下溫熱的湯藥后,振了振精神,雖然依舊虛弱,但已能清醒分析事情,隨后馬車停下,招來軍中重要的將領,鋪開幽州地圖與眾人看了半響,手指點在地圖上:“……幽州無主,劉虞舊部鮮于輔、田疇、齊周、趙該等人估計想要推劉虞之子劉和為刺史,此子從袁公路那里回來不久,趁他尚未站穩腳跟,先行將廣陽、泉州以及右北平掌握在手中形成合圍之勢,他若聰明就該知道大勢所趨之理了……”
話語頓了頓,目光看向周圍諸將,逐一點名:“顏良襲廣陽……你傷可有大礙?”對面,眾人中,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的將領拱手,抬高聲調:“末將無礙,些許小傷而已,就算再與那惡漢交戰也無妨。”
“嗯……不過還是注意一些,我讓郭援為你副將,領兵一萬占廣陽。”聲音在說,諸將中,身形威猛剛健,相貌丑惡猙獰,持一桿月牙戟的將領朗聲領命。袁紹看他一眼,隨后掃向眾人,聲音低沉緩慢開口:“文丑襲泉州,然后折道匯合廣陽進兵逼迫薊城,張郃不在,剩下韓猛率一路人馬長途攻右北平,十一月底,合兵薊城。”
“幽州不過只是一些游兵散勇,這種形式下沒有公孫止那頭狼阻撓,還打不下來……”他看著眾人,聲音斬釘截鐵:“……大伙不如卸甲歸田務農!”
“是!”顏良文丑眾將齊聲喝道。
正待眾將散去,麹義卻未走,見那邊身影要返廂,連忙上前,語氣著急:“主公,義連戰數場皆有勝績,為何獨不用末將……那日追襲公孫止,若用末將,定能斬將奪旗,獻首級于馬前。”
“你在質問我?”踏上車攆的身影停了一下,袁紹微微皺眉側過臉來,對方挺了挺胸膛:“主公,該知曉,末將所領精兵且是其余將領所比,雖只有八百,但只要主公信任,給予擴充,定能成為天下強兵……”
“呵呵……”袁紹揉了揉額頭,揮了揮手:“再說吧……你且退下,駐防我周圍,不可擅自離去。”
隨后,車廂門扇呯的關上,駕車的士卒抽響鞭子,車轅緩緩駛離,麹義僵立在那里,咬牙捏拳,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腳。
“……末將不比他們差……為何不用……”
語氣森然。
十一月初,袁紹回到鄴城,幕府中名為審配的文士,將那日于毒圍城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講出來。
“三萬……為何到了我耳中卻是六萬…….”
呯的一聲,瓷器摔碎在地上,碎片彈出門檻,袁紹舉著手指咆哮:“蔣奇……我要殺他的頭……我要殺他全家……謊報軍情……其罪當誅……咳咳……”
臉色掙的通紅,瞪目欲裂的身影搖搖晃晃起來。
“主公,蔣將軍雖有錯,但亦有守城之功……主公……主公……”審配見事不對,連忙沖上去將欲倒下的身影攙扶,扭頭大叫:“來人……快傳醫匠……”
整個府衙慌亂成一團,望著被眾侍衛抬走的袁紹時,審配愣在原地,顯然不明白自己已替公孫止送上一記難得的助攻。
與此同時,另一邊,遠去常山。
白袍、白馬、孤槍,穿行過山麓,一路自北踏入了常山地界,隔河而望,真定已是近在眼前,數年前,抱著北上殺胡虜的信念去往幽州,跟隨白馬將軍縱橫草原,原本以為自己不會那般思念家鄉親人,但那日見到一個父親,為了兒子所做出的犧牲,心里埋藏許久的東西浮了上來。
總有一些東西,永遠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褪色,或遺忘,只是埋心的深處而已。
“不知兄長在家如何……恩師還健在否……”
他騎馬持槍望著濤濤東流的河水,反而有些近鄉情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