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給了人黑色的眼睛,卻沒有給這一雙黑色的眼睛看透黑暗的能耐。
已經達到目的的吳四杰消失在黑夜之中的時候,依舊沒什么人注意到他的行跡。
當然,沒什么人不代表沒人。
“公子。”艾夢夏推開門走了進來,“那人走了?”
“走了。”康寧笑著回答道,“夫差局的吳四杰,來和我通通氣,省得以后的計劃出什么岔子。”
“那公子有沒有告訴他一聲,王之鑰和柴寅賓正在著手調查李焞的死因。”
“沒有。”康寧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內容,不過他轉而又覺得請錦衣衛出手保護王之鑰并不現實,尤其是現在,錦衣衛夫差局的密探都在四處忙碌,哪有那時間跟著王之鑰一起查案子。再說了他們也只關心關于穿越者的東西。“說了也不頂用,他們現在沒空關心一個知府是不是正常死亡。”
“可是您和王之鑰、柴寅賓的關系還是要交代一下的。否則,會讓錦衣衛懷疑你是墻頭草。”
“沒必要了。”康寧苦笑一聲,“雖然這個任務才剛開始,但我下一個任務已經被敲定了。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我是為了下一個任務而生的,這次任務最多只算是一個意外而已。”
“某些人?什么人?”
康寧雖然是特種兵,但不是情報人員,更沒有受過特工的訓練。雖然他前任留給他的腦子非常好使,從后世帶來的邏輯更是與之相輔相成,但是,經驗方面的欠缺讓他不得不更多的參考艾夢夏的意見。雖然她和本時代的同行們之間的代購,絕對不僅僅是幾代人的問題,但聊勝于無,所以幾乎每件事情,他都會盡可能的和艾夢夏說清楚。
“錦衣衛副指揮使李鐸。”
“怪不得以前,吳四杰等人動不動就閃爍其詞,好像你早就在他們的任務中了。”
“算了,如今已經不是‘好像’了。我的命運的確已經在他的計劃之中。既然掙脫不了,就先慢慢享受吧。”
說罷,兩人相視苦笑,之后就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眾人繼續踏上前往灤州的路途。
然后他們還沒有走出多遠,就被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擠到了路邊上。
幾名沒來得及躲閃的百姓,立刻成為十幾名兇很衙役的驅逐對象。水火棍、皮鞭、刀鞘,每時每刻都在那些百姓身上留下十幾道傷痕。
眾人見狀無不驚恐的繼續向路邊擠去,有的人甚至干脆躲進了路邊的店鋪之中。店家看到一下子沖進了這么多人,還以為是傳說中的亂民沖了進來,事后竟然有幾家老板嚇得小便**。
“這是哪位達人,如此講究排場?”康寧見狀,有些不高興的自言自語道。
“這人咱可得罪不起。”不料這話被身邊一位熱心腸的老人聽見,當即就給他解說起來,“這是藩司衙門的石子明石大人.他可是當今圣上近些年最看重的臣子了。以前有位朱閣老,三年也沒見到陛下一面。而他可是得到皇帝陛下欽點接見的。”
康寧倒是不知道石子明和萬歷皇帝之間的君臣關系,目前處在怎樣的一個微妙階段。但是根據吳四杰所說,秦明已經確認此人是個穿越者,但同時他也確認,此人所做的事情,目前對大明朝有利。皇帝是愿意看到他去的某些成果的。
想必,皇帝已經開始暗中準備支持他的政治主張。對于萬歷皇帝來說,變法不是一個新鮮詞,當年他的老師張居正擔任首輔的時候,就沒少折騰過。他不介意再折騰一遍。
康寧的思緒還沒進行多久,就被周圍突然喧嘩起來的聲音給打亂了。
這聲音的出處,是和他一樣被驅趕到道路兩邊的民眾們,同樣也是聽到熱心老者解說的聽眾。
“這么說來,此人一定是大才嘍?”
“那是肯定的,要不是文曲星下凡,皇帝會接見他?”
“就是,說不定還是個狀元呢?”
老百姓們的思考模式,很多時候都是淳樸的,甚至淳樸到有些不合邏輯。至于不尊重事實,那更是經常有的事情。
熱心老者聽到他們的議論,顯然已經淡定不下去了:“你們一個個瞎嚷嚷啥呢。石子明先生別說是狀元了,就連科舉都沒參加過。”
眾人一聽,都是愣怔片刻。然后“嘩”的一聲爆發了更大聲音的爭吵。
“不是科舉出身。那算什么文曲星啊?”
“對呀。那些讀書相公,不都是得讀書科舉才能做官的嗎?”
那老者卻摸了摸山羊胡,冷笑道:“你們知道個什么?子明先生何等大才,豈是小小科舉能夠衡量的。今上坐擁天下四十三年,什么樣的臣子可用,什么樣的臣子能大用,他心中豈不明白?還用你們這群無知小民聒噪?”
雖然被這老者好一通訓斥,但是眾人卻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們一個個都站在那里,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嘴里念叨著:“對呀……”
康寧卻不愿意再聽她們聒噪,往墻上靠了一下,就準備小憩片刻。
康寧知道,雖然石子明不是科舉出身,但是他辦的西涯書院,聽說出了不少才子,紛紛考中了進士。他在用他的教育方式,批量生產進士。同樣也是在用這種方式,在向東林書院那幫舊文人宣戰。
遲早,西涯與東林的爭斗,將會成為大明政壇的一場好戲。
不過這場好戲還沒有正式開始排練,康寧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為自己爭取一下看這場好戲的門票。
“哎呦!”
就在康寧想象著未來政壇變化的時候,一個差役的慘叫聲傳了過來。
一下子,周圍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安靜之中。雖然他們的眼神告訴這世界,他們并不安于這種安靜,而是想盡可能的看看熱鬧,但是作為封建王朝的臣民,他們從骨子里就清楚,毆打官差的下場是什么?
但是,惡趣味不遜于穿越者的上蒼,今天非要安排一場好戲來諷刺一下他們骨子里的那些東西。
又是一聲清脆的鞭響,又是一聲差役的慘叫。
周圍有經驗的老人,此時都已經覺察出,這是要出亂子的節奏。
一向安分守己的他們,向來信奉的就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于是人群之中,就有那么幾個飽經風霜的老家伙,開始躁動不安的挪動著他們的身體。
可是,眼下的人群擠得就像是粽子里頭的糯米一樣,恨不能直接用膠水粘結在一起,哪是他們這些體弱多病的老人能夠擠得動的?
而且,還有那脾氣十分火爆的小青年,被他們磨蹭的小碎步鬧的心中怒火升騰。
“一共一尺半的路,你竟然撞了我七次。”終于有個小年輕的動了肝火,厲聲斥罵起來,“咱這人多,你非得這個時候擠來擠去。我這看你歲數大了,準備給你讓個路來著,你小碎步磨嘰個沒完。身子晃來晃去的,這點路就撞了我七次!”
康寧遠遠地眺望著這場鬧劇。從宏觀尺度,尤其是他事業的尺度來看,眼前發生的事情簡直不值一提。但是,諾大的世界,不正是有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組成的嗎?
如果一切順利,他真的將整顆藍色星球納入一個帝國之中。他只希望他的大世界,是由其他雞毛蒜皮的事情組成的。
他不喜歡這個風格的雞毛蒜皮。
其實就連這個封建帝國的管理者們,也不見得喜歡這種風格的雞毛蒜皮。
但是,他們的手下好像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因為,他們都在對付剛才那個毆打官差的人。
康寧遠遠望去,雙瞳卻忽然被一抹亮麗的色彩所扎透。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出現最多的是盯著各種發式的腦袋,雖然明朝人不像后世人那樣講究發型多樣化,但是,這一個個晃動的,同樣試圖向那個方向眺望的腦袋,讓康寧覺得有些眼暈。
在睫狀肌、玻璃體還有晶狀體的幫助之下,康寧眼球的焦距在不斷地調整著,他現在已經可以看到更遠的東西。
于是就有了那一抹亮麗的紅色。
紅色,很扎眼的紅色。
在一群黑色、灰色、青色、褐色的衣服之中,那一身紅色,就是顯得無比扎眼。
像是電影辛德勒名單中的那個小女孩,在黑白的影像當中,穿透了觀影者的視網膜,穿透了硝煙與歲月,扎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里。
又是一聲清脆的鞭子聲,又是一聲慘叫傳來。
周圍再度變得針落可聞,同時,那個火紅色的身影也傳來了充滿憤怒的呵斥。
“你等官府爪牙,平日里除了會欺負鄉里,還能做些什么?這位老伯不過是走得慢了幾步,至于對他連踢帶打嗎?”
一聽這對話的內容,就知道是有人看不慣官府的行徑,出來打抱不平了。
而且從音色也可以判斷出,這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康寧不禁心想,不會在這里遇上紅娘子了吧。
但是很快,他的猜想就被狠狠打臉。
先是,衙役們被罵之后,邊有個帶頭的出來反擊:“你這瘋丫頭,不懂朝廷規矩,還不快快退下。你打傷公門中人,我等不把你抓進大牢就不錯了。你還敢在這里放肆。”
但是那一抹火紅卻絲毫不讓:“狗屁的規矩,無非是爾等作威作福的規矩罷了。”
“好你個瘋丫頭,目無王法,是想找死嗎?”
“哼。就憑你們?可不是你紅蓮奶奶的對手。”
遠處,聽到這番對話的康寧,終于明白過來,這人可不是什么紅娘子,而是王森身邊的白蓮教頭目,紅蓮。
想不到竟然會在這里遇到她,更想不到這個潑婦惹事的本事真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