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帳里隱隱綽綽的,這種朦朧的感覺讓楊肇基有些提心吊膽。
他這是第一次與人接頭,已過而立的他沒有少年人才會有的好奇心性,而是非常清楚接頭出了岔子的后果。
好在,紗帳里很快傳出了女子的回答:“大明給了我綾羅錦衣,我卻穿它在黑夜中前行。”
楊肇基出了口氣。錦衣夜行,虧得他那朋友想出這樣的接頭暗號。不過這也方便理解,就是在夜晚行動的錦衣衛嘛。
“先生來此見鳳凰,不知所為何事?”
鳳凰的聲音平淡如常,似乎楊肇基也談不上什么重要人物,即便他的任務就是專門向楊肇基提供情報支持。
“楊某此次回鄉,所為何事,姑娘應當知道吧。”
“先生不該問這話。我既答得出暗號,自然知道先生的使命。”
楊肇基臉一紅。他的時間本就不多,畢竟張知州可能很快就過來了,自己卻在這里說了句廢話。
“那楊某就開門見山了。”
鳳凰微微一蹙眉,問道:“山呢?”
楊肇基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又說了句廢話。
“好,楊某兩日之內,先后遭遇兩次暗殺。第一次試圖掩飾成打劫,第二次,直接是肆無忌憚的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
鳳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兩步。楊肇基以為她是在思考,畢竟這個情況可謂非常嚴重。錦衣衛二號人物安排的任務執行者,竟然剛到任務地點就遭遇兩次暗殺。這豈能不讓身為錦衣衛的鳳凰感到事態緊張。
但事實卻和他想象的迥然不同。
鳳凰姑娘踱了兩步之后,猛地轉過身來問道:“就這些?”
“啊!”楊肇基輕呼出聲,“就這些還不夠嚴重嗎?我的使命是機密,只有錦衣衛中寥寥幾人知道。如今我卻遭遇暗殺,這說明,有人已經知悉了我們的行動,那么說來,你們可能有內鬼。”
“內鬼?”鳳凰姑娘似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先生不會真的以為,我們錦衣衛只有侍衛儀仗的功能吧?”
楊肇基有些動怒:“姑娘說這話,是準備袒護你的同僚嗎?如果這樣,那楊某還是直接去京城,找……”
“不必了。”鳳凰姑娘打斷他說道,“你難道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歡京城嗎?去京城找他,還不如在這座小小的州城里轉悠轉悠。”
“反正不能放著內鬼不管。”楊肇基脾氣一上來,火氣也是不小。
“其實,也沒什么內鬼。”鳳凰說道,“知道此事的幾人,如果需要除掉你,都可以做的干凈利落,不被察覺,根本就不必借刀殺人。既有如此能耐的人,你的敵人,區區白蓮教徒,又有甚么能耐收買他們?”
楊肇基想想也是,但他依舊不肯放下懷疑,于是說道:“姑娘的意思,難道,那白蓮教的妖人,真的會什么未卜先知的法術?”
“未卜先知?”鳳凰姑娘笑了,笑的花枝亂顫,“他王森要是有本事未卜先知,當年也不會被捕。”
楊肇基不服氣道:“不是后來被他跑了嗎?”
“是放了。”鳳凰姑娘道,“現在,才是真正收網的時候。你剛才說什么未卜先知,我可以告訴你,不靠未卜先知,本姑娘也知道,不久之后就會有傳聞,說白蓮教內有我們的人,而我們在他幫助之下,差點就抓住了王森。到時候,王森就會懷疑到徐某人身上。而你的主要敵人,就是他。”
說起這個徐某人,名叫徐誦,本來是巨-野縣城里一個游手好閑的家伙,卻機緣巧合成了王森的弟子,繼而成了魯西南地區白蓮教的組織頭目。
白蓮教信徒眾多,傳播甚廣。但古代信息傳遞不暢,加上官府經常搜捕,使得很多地域的組織頭目,都有條件脫離總教主的控制。
徐誦便是其中之一,他不僅給自己改名叫做徐鴻儒,還認為白蓮教名氣太臭,改名為聞香教,繼續在魯西南地區招攬信徒。
王森首次被捕之后,這家伙立刻表現出自立門庭的想法,為了遏制其擴展的趨勢,錦衣衛決定命令地方官府,故意露出破綻,讓王森逃脫。果然成功越獄之后的王森,重新掌權之后就開始遏制徐鴻儒。
但當時徐鴻儒已成氣候,王森如果公然和他撕破臉,那就是一場慘烈的內耗。所以他對徐鴻儒的事情,也不能大加干涉,最多也就是拖拖后腿。。
錦衣衛的這步棋,也就只能算是緩兵之計。
好在,時間對于人力物力都占優勢的錦衣衛來說,是最稀缺的資源。有了充分的時間之后,錦衣衛的人手,開始在齊魯大地上潛伏下來。
而現在,爭取到的時間已經用光了,徐鴻儒的動作越來越大。除了秘密結社以外,他還滲入到了私鹽、藥材、絲綢等商業領域,并開始結交官場上的文臣武將,同時很注意搜羅能人巧匠。
最為嚴重的是,他已經滲透進了當地巡檢司,暗暗掌控了一批數目不清的武裝力量。
這些情況迫使錦衣衛再次出手,繼續挑唆他與王森之間的關系。與此同時,根除這一毒瘤的計劃,也就是楊肇基負責的這一計劃,也開始著手準備。
這些情況,楊肇基都是了解的。他接受任務的時候,那位朋友就說的很清楚。
只是,他一直認為要對付的是教主王森,此刻才得知,原來真正的對手是徐鴻儒。
“徐鴻儒,難不成比王森還難對付?”
“差點兩次要你的命,你說呢?”鳳凰姑娘猛的一句話,就把楊肇基嚇了一大跳。
“是他!”
“沒錯,就是他。我的手下向我稟報的時候,就知道是他在做手腳了。孫大炮,國氏三雄,胡三麻子,都是他的小卒而已。”
楊肇基心中咯噔一聲:好家伙,幾個小卒就差點要了老子的命,那正主豈不是更厲害?
但最初的那個問題,卻立刻讓他產生了懷疑。
“不對吧。王森都沒本事知道我們的計劃,他是怎么知道的?”
“終于問到一個我該回答的問題了。”
楊肇基又是臉一紅,敢情自己廢話真不是一兩句。
但鳳凰姑娘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從一年前,錦衣衛的變化說起。
“你可知道,去年陛下對我們錦衣衛進行改革,使我們除了十四個千戶所之外,又多了不少部門?”
這事楊肇基聽說過,不過緣由卻讓身為大明臣子的他頗為不齒。
“聽說皇帝是聽信了一個道士的建議,才改動錦衣衛的?”
“沒錯,臣子們對錦衣衛的事情無權置喙,而洛思恭是個佞臣,你那朋友則是個更大的佞臣。于是,整件事情毫無反對的聲音。”
楊肇基沒想到,錦衣衛的一號二號人物,在這姑娘的口中,竟然都被貼上了佞臣的標簽。
“背后非議上司,姑娘膽量可嘉。哈哈哈……”
鳳凰姑娘卻擺手道:“我可沒有非議上司,那是他們自己說的。你那朋友還格外補充說明,他這佞臣做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楊肇基一聽這話,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但那廝素來非常神秘,他也不好多問。于是繼續聽鳳凰姑娘解說,徐鴻儒的厲害之處,為何與錦衣衛變革有關。
“作為九邊總兵之一,你應該可以看到,關于夫差局和瓊崖司的消息。”
楊肇基噌的一下就站了起來。這兩個部門都是去新年成立的。瓊崖司掌管海外情報搜集,并擁有一支鮮為人知的武裝力量。而這支力量,還有另一個部門可以調用,那就是夫差局。
而夫差局,是專門抓捕……
“啊!”楊肇基驚訝的下巴都快脫臼了。這讓他那個“啊”字,喊出來的時候格外刺耳難聽。
但鳳凰姑娘卻像是聽到天籟之音一樣,又一次笑了起來,只是這個話題有些沉重,沒能讓她花枝亂顫而已。
“夫差局真正的職責,整個大明知道的不超過二十人。其中一半,都關在京城那個牢籠里。而另一半的牢籠,還不如京城呢。你算是比較幸運的,帶著這個秘密,活著離開了大同。”
楊肇基卻沒聽見鳳凰姑娘的這句調侃,而是驚訝的問:“徐鴻儒,是他們中的一個。”
鳳凰姑娘忽的面色鐵青,答道:“是的。已經核實了。”
“那夫差局……”
“徐鴻儒比較特殊,太多雙眼睛盯著他了。夫差局如果動手,就可能暴露自身,對今后的行動不利。所以,只能我們來。”頓了頓,鳳凰姑娘又問道:“現在你知道,為何是徐鴻儒了吧。”
“我知道了。他是那種人的話,知道什么都不為過。”楊肇基忽然感到肩上的擔子很沉重,“我們的計劃既然已被他察覺,選擇暗殺我,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也不一定是知道了計劃。你那朋友說了,你們是命中注定的宿敵,相生便是為了相殺。早晚有一天,有一人會死在對方的手上。只不過,你并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認為我們之中有內鬼。而他,早已知之,所以干凈利落的出手了,接下來,就看你如何接招了。”
楊肇基喃喃道:“這樣的對手太可怕了。”
鳳凰姑娘卻冷笑道:“暗殺的小伎倆而已,這樣你就害怕了?開胃小菜你都消受不了,正菜上來還不得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