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獵戶咳得說不出話,只是沖韓彥直擺手。
等一碗茶湯下肚,沖化了嗓子里的黏膩,他這才長吐幾口氣,喘勻了氣兒,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沖韓彥笑道:“沒事兒沒事兒!是我自己沒注意,吃得急,怨不得你。”
說罷,又盯著韓彥問道:“你可想好了,要留在獾子寨,不走了?”
獾子山地處偏僻,生存條件不說艱難,可也確實算不上好。
舉個簡單的例子,秀水河子鎮上的和味齋,在方圓百里那可都是大名鼎鼎的,山野之家偶爾能吃上幾塊他家的點心,都算是奢侈的了。
但其實在縣府,和味齋雖然也開有分店,卻不過只是一間極為普通的點心鋪子,根本就排不上號。
韓彥可是打京城里來的,見過大世面的人,能安心在獾子寨這樣的窮鄉僻壤住下去?
他要是自己一個人也就罷了,可這不是還有個小望之嘛!
連白明都知道絞盡腦汁地搬去秀水河子鎮上,走出獾子寨這方小天地,天廣地闊大路通暢,為自己兒孫打算,韓彥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當然!”韓彥一臉堅定,坦誠笑道,“京城繁華富麗不假,可是卻居之大為不易;獾子寨雖然地僻物乏,卻是難得淳樸安寧。
“張大叔,實不相瞞,這些年來京城謀生,我實在是累了,也不想小望之將來跟我一樣受累……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唯求‘痛快’二字。
“這獾子山天舒地闊,獾子寨人情溫暖,在我看來,就是這世間最好的托身之所!”
張獵戶靜默片刻,驀地擊掌大笑道:“好!難得你不嫌棄咱們這方廟小,那咱們也不能不知好歹拒了真佛!這件事情,就這么說定了!
“明兒一早,我就去和寨子里的其他人商量商量,看在哪兒給你們爺倆兒尋一處風水寶地,等到二月里東風一刮,天氣暖和了,大家就動手給你們蓋個新家!”
“多謝張大叔!”韓彥感激不盡,爽直道,“依我看來,這獾子寨最好的風水寶地就是張大叔您家附近。
“如果張大叔不嫌棄我們父子倆麻煩,不如就就近辟出一塊空地來,蓋兩三間草屋,讓咱們做近鄰吧!”
張獵戶聞言一臉驚喜,急聲追問道:“你真是這么想的?”
張李氏也是一臉的驚訝,歡喜地看向韓彥。
“當然!”韓彥鄭重點頭,灑然笑道,“不敢有半點欺瞞張大叔。”
說著話,拿起酒壺將兩人的酒杯都斟滿了,高舉笑道:“往后,就請張大叔和嬸子,還有舒予妹子多多關照了。”
兩杯相碰,清脆作響,酒水濺出。
韓彥昂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張獵戶同樣仰頭一飲涓滴不剩,嘖地一聲,大笑道:“好!痛快!哈哈哈!”
張李氏連忙給張獵戶夾了筷子菜,又將一碗肉往韓彥身邊推了推,笑著催促道:“快吃點菜,喝得太猛,別傷了胃。”
“多謝嬸子!”韓彥真誠道謝,眉宇間盡是一片歡悅。
舒予陪著笑,心中卻百味復雜。
到底是惹上了什么禍患,讓韓彥痛失妻子,與小望之父子相依為命之余,還要小心謹慎地避居不出呢……
舒予正在出神,就聽老爹呵呵笑道:“原本還想著二月里天氣暖和了,你萬一要是辭行,舒予的三字經就沒人教了呢!眼下你決定長住下來,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舒予收斂心神,抬頭沖笑看過來的韓彥嬉笑道:“這下可不止是三字經了,就是百家姓和千字文,都有工夫慢慢地學完咯!”
韓彥爽然而笑,難得自傲一回,昂首瀟灑揮袖,道:“何止是‘三百千’,就是詩詞歌賦、策論文章,我也能都給你教完嘍!”
大家哄然而笑。
小望之瞧瞧這個,看看那個,不明所以,卻也咧嘴咯咯咯地跟著傻笑起來。
一時間簡陋的屋舍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張獵戶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喝酒喝得正興起,干脆隨興一拍大腿,拿筷子敲桌大笑道:“那你就先來教一首詠元宵的詩,正好應景!”
張李氏瞋了丈夫一眼,桌子下悄悄地拿腳踢了踢他,示意他不要瞎起哄。
韓彥可是京城里來的有學問講禮數的大先生,拿山野鄉民的那一套對待人家,可千萬別唐突了。
誰知張獵戶還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韓彥已經爽快地起身離席,踱步到窗前,抬頭對著窗外那輪皎潔的明月,默然沉思片刻,昂首嘯然長歌: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京城的上元佳節,如今依舊是那般繁華熱鬧嗎?
家中的父母兄弟是否安好?
何時,他才能夠帶著小望之,光明正大地回京呢?
舒予訝然抬頭,看向神色晦暗、悲喜莫辨的韓彥,心中復雜酸澀。
能將蘇味道的這首輝煌耀目、流傳青史的正月十五夜吟誦得如此悲壯凄愴,韓彥心底到底藏著怎樣的隱痛和不堪……
“好!”對此毫無所感的張獵戶擊掌大聲叫好,親自斟滿了酒,走到窗前,舉杯遞給了韓彥,贊嘆道,“好詩!好詩!
“詩寫得好,你吟誦得更好!為此,當,當浮……當浮一大白!
“哈哈哈!跟你待得久了,你張大叔我也成文化人兒了!哈哈哈……”
舒予回神,對此情形無語攤手。
不過也幸好張獵戶這一打岔,韓彥從憂憤追憶中掙脫出來,舉杯暢飲,暫且得一夕之歡。
窗外,月色皎潔明亮,影影幢幢的山林間一片寧馨祥和。
月至中天,夜色已深。
遠處秀水河子鎮上的煙花也徹底地燃盡停歇了。
小望之早就在西間的炕床上睡著了,小臉兒恬靜安然,渾然沒有世俗煩擾。
外間里,舒予看看醉倒在地不省人事,還大著舌頭嘟囔不清要再喝一杯的老爹,再看看酒色薰臉微紅,眼神卻依舊清明的韓彥,驚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