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彥早先在宴席間就聽說了白起的大名,大家言談之間都覺得他是獾子寨的異數,將來必然是這一輩的佼佼者,頗多欣羨。
又見白起一進屋就直沖他而來,便趁著眾人和白起寒暄的工夫,上下認真打量了他幾眼。
少年身材高大,也許是識文斷字不繼祖業的緣由,比旁人少了一分剽悍粗獷,倒是多了幾分文雅。只是言行舉止故作姿態,不免有些招人發笑。
韓彥當然沒有笑。
像白起這樣意氣風發、胸懷遠大的少年人,他前世見得多了,便不知不覺間存了幾分寬和。
眼下聽得白起又將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韓彥便上前兩步,拱手笑應道:“在下正是韓彥,不知有何指教?”
雖不過是一句簡短的客氣寒暄,可從容淡靜的俊雅風姿卻遠勝口若懸河、自矜自持的白起。
到底是京城里來的大先生,一舉一動,皆不同凡俗。
眾人心中贊嘆。
白明贊嘆之余卻難免窘迫,悄悄丟給兒子一個眼神,讓他收斂一點,免得班門弄斧,自取其辱。
白起卻是少年心性,最是不愿意服輸,只當做沒有看見自家老爹的暗示,上前一步,頗有些顯擺地請教道:“韓先生既然來自京都,那肯定聽說前些日子京城發生的一件大事了吧?”
大事?
“什么大事?”
韓彥未曾開口應答,其他人倒是都紛紛打探起來。
獾子寨地僻偏遠,擁有南北東西交錯的兩條大街的秀水河子鎮對于他們這些山戶來說,已經是平生所見的最為繁華之地了。
至于縣府,幾乎沒有人去過。
所以京城里的大事,聽起來就撓人心肺。
韓彥下意識就覺得這件“大事”或許不妙,然而面對興致勃勃的眾人,他也不好阻止白起開口。
更何況,白起有意以此挑釁他,就算是他開口阻止,也未必能夠阻止得了。
在眾人的追問聲中,白起難掩得意,瞥了沉默不語的韓彥一眼,壓低著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前些日子,皇宮里走水了!……”
韓彥心頭一凜,瞬間挺直了脊背,雙拳在袖間緊握,目光也變得幽深暗沉。
他倒要聽一聽,宮里頭,或者說是趙貴妃怎么對外宣揚延嘉殿那場大火的緣由的!
見韓彥神色也鄭重起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白起心底得意,不待眾人開口追問,便繪聲繪色地說起書來:“走水的是延嘉殿,聽說住的是一位失寵的娘娘……”
失寵?
韓彥冷哼一聲。
元嘉帝自登基以來一直獨寵趙貴妃,偌大的大周后宮里,又有誰敢說自己得寵?
就算是長姐初入宮時,也不過是因為學識風華矩度得元嘉帝一分尊重而已。
也就是這一分尊重,讓長姐成了趙貴妃的眼中釘,肉中刺。
“……自古以來失寵的娘娘多了去了,偏偏延嘉殿的這位娘娘心氣兒高,不服氣,想要放火引得皇帝的注意,重獲帝王恩寵……”白起唉聲嘆氣,又憐憫又嘲謔。
韓彥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拳頭握得咯吱作響。
他知道趙貞兒為人歹毒,卻不料她連枉死的人都要這般污蔑,不留口德!
長姐心性端方,與人為善,為了親子,才不得不放火焚宮爭取那一線生機,哪里是那些哀哀戚戚絞盡腦汁奪取恩寵的女子能相比的?!
“……可惜啊可惜,風助火勢,延嘉殿瞬間成了火海,那位娘娘也硬生生地賠了性命……還有那一宮的宮人,也因此葬身火海嘖嘖……”白起搖頭晃腦,感嘆復感嘆。
眾人亦是唏噓感慨,議論紛紛。
韓彥垂下眼瞼,遮擋眼底的滔天怒火和錐心之痛,藏在袖子里的雙拳骨節泛白。
延嘉殿的宮人,早在長姐決定這么做的時候,就被她以各種借口支開了,葬身火海的,除了長姐,就只有誓死追隨她的心腹嬤嬤和宮女……
“……聽說整個延嘉殿都燒成了灰燼不說,還牽連了相鄰的宮室呢!”白起見眾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了,愈發地得意了,面上卻做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感嘆道,“水火無情啊,那位娘娘還真是糊涂……
得虧天子圣明恩慈,非但沒有追究那位娘娘的罪過,還體恤岳丈的喪女之痛,特地與了他半年的長假休整,薪俸還照領呢……”
韓彥震驚抬頭。
什么叫天子圣明恩慈,特地與了父親半年的長假休整?
分明是元嘉帝聽信了趙貞兒的讒言,借機褫奪了父親的職權!
韓彥青白著一張臉,抿了抿下唇,卻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他現在不再是太常寺卿韓遷的少子,端妃韓琬的幼弟了,而是喪妻攜子討生活的一介布衣。天家如何紛亂,又與他一介小小的布衣有何干系?
他能做的,不過是像其他人一樣唏噓感嘆議論,遮掩身份罷了……
韓彥擠出一個笑臉來,聽著白起在那里滔滔不絕,然而從心底涌起的寒意卻讓他四肢冰冷麻木,身子微顫。
西間里,舒予放下被撩起一條縫隙的氈簾,眉頭緊鎖。
方才眾人議論紛說之時,韓彥恰恰好面西而立,是以他的神色變幻全都落在了舒予的眼底。
雖然不知道韓彥和那位縱火博憐的娘娘有什么關系,但是她可以確定,韓彥的那番神色變化絕對不該是一個普通的看客該有的。
舒予低頭看著瞇著眼睛張著小嘴兒打著小呵欠又要入睡的小望之,心頭沉沉。
韓彥說他是避禍出京,可是到底避的是什么禍,卻一直隱而不說。他們所知道的,不過是他不幸喪妻,與子背井離鄉顛沛流離而已……
良久,舒予笑嘆一聲,低聲自言自語道:“他和那位娘娘是什么關系又與我何干?真是閑吃蘿卜淡操心……”
獾子山地處偏僻,離著京城沒有千里也有八百的,天高皇帝遠的,她操那份兒閑心干嘛!
她穿越的劇本可是種田經商,又不是權謀朝爭。
甩掉冗思,舒予心情舒暢,輕聲哼著小曲兒將睡熟的小望之放在炕床上,掖好被角,一面照看著,一面想著一會兒該如何向韓彥開口,請他趁著借宿的這段時日,教她認字。
一個高材生要裝文盲,還真是有點困難。
更何況,她也不愿意當一輩子的文盲女獵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