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城市的火車站外,都肯定有一排住宿條件惡劣但是收費十分便宜的小旅館,濱海市火車站外也不例外。
道明誠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藍色中山裝,帶著個鴨舌帽,一雙洗得發黃的白球鞋,還斜斜的背著一個挎包,跟普通的工廠工人沒什么兩樣,低著頭走進了‘春來大賓館’。
名字起的很氣派,和市里老牌豪華酒店‘春來賓館’只差了一個字,可環境卻是天差地別,狹仄的走廊里燈光昏暗,兩個人面對面走過來都要側身才能讓的開,兩側墻壁的墻皮斑駁不堪,走廊上每隔不到三四米,就有一個房間,從基本不隔音的木門后面傳來天南海北的口音。
走到二樓東邊盡頭,一扇門虛掩著,道明誠推開了門。
頓時一股混合著煙味、汗臭、腳臭,還有殘羹剩飯氣味的空氣撲面而來,連在大牢里蹲過小黑屋的道明誠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眼前最多不超過15個平方的雙人間里,擠滿了人,床上的鋪蓋已經卷起來,幾個人蹲在上面,墻角也蹲著人,地上丟滿了煙頭,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粗粗一看,房間里居然擠著九個人。
看到道明誠出現在門口,房間里猛地安靜了一下,全部抬頭朝門口看過來。
最靠近門口,有個皮膚黝黑五十多歲的男人打量了道明誠幾眼,說:“哦,你就是小宋吧?”
“是我。”道明誠點點頭。
“來來來,進來坐進來坐。”男人從床上跳下來,讓開了正好一個屁股大的位置,道明誠側著身子才走進房間,半邊屁股挨著木板床坐下來。
那男人隨手關上了門,很熱情的掏出一包一塊五毛錢的黃梅煙,遞了一支給道明誠。
“不抽不抽,謝謝。”道明誠抬手拒了拒,說:“大家伙都到齊了吧?”
“都到了,我介紹一下啊,我叫周群,是化工廠的,這是楊建軍老楊,紙盒廠的……”皮膚黝黑的男人挨個把房間里的九個人介紹了一圈,分別來自六個廠子,都是汽水廠欠債最多,或者最急的。
說完,隔著窗戶指了指樓下,說:“我們九個是代表,還有十幾個人在對面天橋下面,廠子里叫我們來討債,就給了兩張來回的車票錢,剩下的吃喝住宿都我們自己墊,討到錢回去再報銷,討不到錢我們還得自己掏腰包……”
他在這絮絮叨叨倒苦水,蹲在床鋪上面的紙盒廠的老楊打斷了他,問道明誠,說:“小宋,我多嘴問一句啊,你也是汽水廠的職工家屬,那干嘛要寫信給我們說汽水廠有錢,幫我們討債?”
房間里又一次安靜了下來,九雙眼睛齊刷刷的盯著道明誠。
這六個廠子,原本有四個是準備派人來討債的,但是各自的時間都不同,也沒有約好一起,而是眼前這個小宋,聯系了他們,把這六個廠子的人都約到一起來。
之前,這個小宋講,他是汽水廠的職工家屬,知道汽水廠有錢,讓他們趕快來,慢了,錢說不定就沒了。
可這個道理講不通,他干嘛要幫外人找汽水廠討債,對他有什么好處?
“哎,本來我不想講。”道明誠露出了一個很痛苦的神情,咬牙切齒的說:“我老婆在汽水廠工作,跟廠長羅貢獻搞破鞋!”
“哦……”其他人恍然大悟,難怪了,這是要報復廠長。
道明誠說著,從隨著的包里拿出來一張照片,遞給周群。
周群看了看,上面是一個有幾分風韻的少婦,和汽水廠廠長羅貢獻并肩,站在汽水廠大禮堂的合影,大禮堂后面還掛著橫幅,91年春節聯歡會。
照片在眾人手里傳閱了一圈,又回到道明陳手里,道明誠把照片重新放回挎包,說:“他媽的,我算是看透了,這女人就是嫌貧愛富,嫌我沒錢。我話說在前面,這次要能要回來錢,你們一家不管要多少,我要三成的好處費!”
“三成?這太多了吧?!”
“哪有收三成的!不行不行!”
房間里哄的一下,六個廠子的代表頓時炸了鍋。
有欠債的,有要債的,也就有幫忙要債的,隨著要債大軍的興起,社會上也出現了一批人,專門幫著要債大軍調查信息,從中吃好處,一般都是當地的地頭蛇,對本地的情況比較了解。
一般也就一成的好處費,撐死了,一成半。
一下子要三成回扣,未免太夸張了。
不過這么一說,這個小宋倒是更加能令人相信。
“都別吵!”為首的周群擺擺手,問道明誠,說:“小宋,你確定能幫我們要到錢?汽水廠的情況我知道,效益不好,賬上沒幾個錢吧?”
“沒把握我也不會找你們。”道明誠說:“我告訴你們,從我知道我老婆跟羅貢獻的破事之后,我就一直在暗中查羅貢獻。汽水廠沒錢,可羅貢獻有錢的很,開奧迪,用大哥大,炒股票,去一趟歌舞廳就花幾千上萬!你們只要能把羅貢獻給逮到,還愁要不回來錢?”
“真的假的?這個事你不能騙我們!要是羅貢獻沒錢呢?”有人問。
“我跟你們講地方,你們自己去看就知道了!”道明誠說:“反正羅貢獻現在躲起來了,你們自己找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他哭窮你們也沒辦法。你們要是答應給我三成,我就帶你們去看看他過得是什么日子,然后帶你們去逮他。”
“三成,還是多了點。”周群猶豫說:“我打聽過,市面上幫人要債,都只給一成。再說了,我們就算逮到他,他賴著不給錢,我們有什么辦法?”
“那還不簡單,你們想,你們現在擔心的,不就是羅貢獻其實沒錢嘛,鬧也沒用,如果是因為廠子效益不好,換不了你們錢,他根本不怕。可只要確認他有錢,而且有很多錢,那你們就能去鬧了,汽水廠虧損成這個樣子,他這個廠長卻財大氣粗,這說不過去吧?他肯定怕鬧大,到時候不還錢也不行。”
道明誠頓了頓,“告訴你們,我查得很清楚,他貪的錢,足夠還清你們的賬!你們找別人幫忙要債,就算要到,也要不全吧。你們聽我的,保管能一次性全部要回來!”
“這個……”周群和房間里幾個人相互看了看,最后,紙盒廠的老楊說;“三成不行,兩成吧,不能再多了!”
道明陳眉頭皺起來,猶豫了半天,一拍大腿:“也行吧。”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周群有些迫不及待的問。
“你們先在這里住著,這兩天,你們派幾個代表,人不要多,我指點你們去看看羅貢獻到底是什么人,過什么樣的日子。然后找個機會,你們一起去,把他拿下!不過我可不能露面啊,他認識我。”道明誠說。
羅貢獻這幾天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快到年底了,后半年的一直很頹的股市總算有了點起色,已經連續半個月都穩重有漲,他看中的聯華果然不負所望,在大市好的時候,一路攀升,今天漲百分之幾,明天再漲個百分之幾,自從上次建議梁一飛買之后,至今已經漲了快50。
買漲不買跌,越是漲得股票,越能繼續漲下去,按照這個勢頭下去,估計最遲也就春節,翻一倍!
股票漲了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由于為了躲債不去廠里,老婆也送到了招待所,整天不在家,這日子過得非常的自由!
他在廠子里有姘頭,以前每天要回家,只能抽空在外面偷偷摸摸的開房間,現在好了,干脆明目張膽的住在一起,成雙成對的公開出入,每天兩個人花天酒地的,白天去逛商場,下館子,晚上就去歌舞廳玩。
這幾天股市漸長,梁一飛也賺了不少,時不時的邀請大戶室里的人去嵐韻湖玩,今天你做東,明天我做東的,氣氛相當熱烈融洽,羅貢獻也趕熱鬧,每次都帶著那個姘頭去嵐韻湖。
這地方雖然沒陪酒的,但是絕對上檔次,在這里玩,很能在女人面前漲面子。
羅貢獻也有自己的想法,大戶室這些人,不管是國企老板,還是私企老板,那都算是社會上的人尖子,能力、人脈、錢,至少占了一項,能搞好關系,還是要搞好關系的。
將來指不定誰就能幫得上誰,借著誰發財。
再說了,他這個廠子,也未必就能干多久,到時候退下來,還是要靠著‘朋友’。
怎么搞好關系,也簡單,吃吃喝喝,大家熟了,自然關系就好了。
就好比和梁一飛吧,最初鬧得不太愉快,可后來在一起玩的多了,說不上推心置腹,至少也能算是酒肉之交,不就通過他賣了不少汽水嘛。
今天晚上,輪到羅貢獻做東,本來是想去卡拉OK包廂的,可梁一飛說有點感冒,封閉的包廂太悶,于是羅貢獻就在歌舞廳第一排開了個大卡座,帶著他那個姘頭,和一群大戶室的老板們一邊聽歌一邊喝酒。
都是辦企業的人,話題說著說著就講到了企業上,有個老板就問:“老羅,你們廠子要不要搞下崗,破三鐵什么的?”
“我們那個廠還沒這個打算,怎么了?”羅貢獻問。
“我聽說,津門那邊搞什么三鐵破三鐵,手腕太激烈,有下崗女工自殺了,還有職工上街鬧事!”那個老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