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班的學生們終于回來了,除了丁明之外,宿舍的幾個哥們兒也再次團聚。
就像大一剛入校時那樣,以寢室為單位集體出動,笑笑鬧鬧前往教室,等著接受論文答辯。
王波比彭勝利要矮一個頭,他斜著膀子勾肩搭背問:“老彭,聽說你去丁明的公司當上部門經理了?”
“主要是拉客戶,”彭勝利說,“我給下面的員工分配工作,小單子他們搞定,遇到搞不定又有機會的大單,我就帶著技術人員親自上門。”
“可以啊,都當上領導了。”王波羨慕道。
李耀林說:“該我們羨慕你才對,以后肯定當大官。”
王波擺手吐苦水道:“別提了,我就一跑腿的。今年團里的重點工作是推進再就業,幫助那些下崗青工轉變觀念,配合有關部門,培訓他們的職業技能,提供再就業信息服務。我現在搞的是‘青年興業領頭人’項目,分配給我好幾個下崗青年,說是要開一家合伙制企業。哎呀,我的媽,哪里是他們開公司,簡直是我在開公司,連公司執照都要我幫著跑。”
宋維揚笑道:“可以啊,你很受領導器重,這工作關系還沒轉正,就已經分配給你實際任務了。”
“這里頭水深得很,幸好有個領導是復旦學長,不然我只能老老實實當老黃牛,”王波說,“老黃牛你們懂嗎?每個單位都有那么一兩頭。有事你來干,功勞別人的,出了問題你背鍋。”
李耀林道:“國企也差不多,我算見識到了。幸好咱是名校畢業生,在領導那里掛了號的,不然也是一輩子當老黃牛的命。”
王波笑道:“所以我就羨慕丁明和彭勝利,在私企做事才痛快,是非功過分得很清楚。”
“老周怎么不說話?”李耀林問。
周正宇打著哈欠說:“這段時間忙著學英語,白天跟外教練習口語,晚上還要背單詞,我都快瘋了。你們知道的,我從大二開始,哪次英語不補考?英語四級考試我還是抄過關的。現在讓我考托福,我哪里考得過?”
“你英語四級是抄的?”
“你不是去英國留學嗎?考個鬼的托福。”
彭勝利和聶軍同時發問,他們的關注點明顯不一樣。
“考四級的時候,坐我前面那個是高手,早就認識的。我考前塞200塊錢給他,承諾事后再給他300塊,這才險之又險的過了,”周正宇分別回答兩個問題,“至于考托福嘛,是我爸的主意。他說英國的文憑不如美國的好使,非要讓我去美國留學,還請了個老外給我當老師練口語。”
閑聊之間,幾人已經來到答辯教室外面,班上其他同學紛紛過來敘舊。
宋維揚自然是大家攀談的焦點,還有人在實習單位干得不自在,想要進宋維揚旗下的公司。
大概快到中午的時候,終于輪到宋維揚答辯。
上頭坐著一位教授、兩位副教授和一個講師,宋維揚鞠躬敬禮,微笑道:“各位老師,上午好!我是社會學1班的宋維揚,學號XXXXXX,我的論文題目是《中國村鎮經濟形勢與糧食危機之關系研究》。在此,我首先要對孫教授說聲抱歉,你給的論文選題我都沒選,自作主張的換成其他方向。同時,我還要向在座的四位老師表示敬意和謝意,感謝老師們這四年來孜孜不倦的教誨,以及感謝老師們今天不辭辛勞的參加我的論文答辯。”
孫教授笑問:“你這篇論文,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讀到,為什么不提前拿給我看看?好歹我也是你的論文指導老師。”
宋維揚說:“我在農村待了將近三個月,走訪了我國東部、中部和西南部的三個省份,共計9個鄉鎮、41個村落。剛開始,我的論文方向是探究中國村鎮經濟市場與增大內需的關系,很快又改為探究三農問題。但這些課題太大了,問題太多了,不是我一個學生能夠討論研究的。于是,我又把方向轉為糧食問題,多方收集資料數據,一直拖到前幾天才把論文完成,沒來及給指導老師過目。”
孫教授說:“開始吧。”
宋維揚道:
“首先我向各位老師介紹一下本畢業論文的主要內容,主要分為兩個部分:第一,是近年來我國村鎮經濟市場的崩潰。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村鎮經濟發展迅速,村辦企業和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創立,特別是鄉鎮企業,已經成為中國經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自從1987年以來,村鎮經濟每況愈下,農村、農民、農業的問題日漸凸顯……農民手里是沒錢的,他們的錢已經被三提五統和附加攤派給榨干了,再算上種子、農藥、化肥、灌溉等成本,農民種植主糧已經屬于實質性虧損的經濟行為。”
“這就引出本論文的第二個內容,即糧食危機。我這次主要調查的是長江流域的產量大省,耕地拋荒情況已經越來越嚴重。由于這些地區靠近長江水道,信息資訊和思想觀念都相對開放,在種糧實質上虧損的情況下,許多農民選擇外出打工。”
“交通越發達的農村,這種情況越嚴重。比如xx省的xx村,全村青壯年共計1106人,其中大約400人在沿海省份打工,他們只需打工4到6個月,就能買回一整年的糧食,而且還能承擔公糧提留。丈夫外出打工的,家里的土地基本是妻子在耕種,如果兩口子一起打工,那么土地就只能拋荒,或者借給親朋好友耕種,這個村的耕地拋荒面積約為0.6。從數據上說,似乎并無大問題,但它的趨勢很可怕。因為僅僅三年前,這個村的耕地拋荒面積還只是0!”
“我們再看更靠近沿海地區的xx村,這個村的青壯年共計967人,其中大約500人都選擇外出打工,耕地拋荒面積達到了1.4。村里以老人、婦女、兒童居多,當地戲稱為‘三八六一九九部隊’,絕大多數的青壯年男性都離開了。主要原因有兩點,這個村的干部是村霸,攤派費很高,這個村的土地不肥沃,產出較低。農民在趨利避害的意識指使下,非常輕松的就能做出選擇,而這樣的選擇是滾雪球式發展的。三年前,這個村外出打工的不足200人。先行者在城里站穩腳跟,又賺到了錢,很快就有更多村民加入其中。”
“我們不妨做出推測,再過兩年,如果中央不取消農業稅,不減輕農民的負擔。還有多少農民愿意種地?出去打半年工,就能賺到更多錢,買到更多糧,為什么還要守在土地里刨食?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出去打工,甚至是婦女也跟著出去,農村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
“農村耕地的拋荒面積,不會一點點增加,更是呈幾何倍增長。如果外出打工的青壯年太多,留在農村的那些種不過來,拋荒面積將一下子達到紅線。緊鄰長三角的xx省,雖然政府公布的耕地拋荒面積不足1,但據我獲取的實地調查資料,拋荒面積很可能已經接近2,甚至是更多……”
四位老師面面相覷,這個課題內容很大啊,都足夠作為研究生論文。
如果宋維揚在論文里把解決方案補上,直接就是一篇博士級別論文,妥妥的。
是的,宋維揚只研究了現狀,沒有給出解決方案。但字里行間表達得很清楚,想要有所改變,就必須取消農業稅。
孫教授問:“你論文中涉及到長江流域好幾個省份,數據確切嗎?你有實地調查嗎?”
宋維揚說:“我花了15萬元,組織了一個調查隊伍。”
胡教授忍不住笑起來:“宋老板果然大氣,我一年的研究經費還不如15萬的零頭。”
“胡老師說笑了,”宋維揚道,“回頭我就給咱們社會學系50萬元。”
潘教授突然說:“你這是想賄賂咱們?”
宋維揚道:“那我就不了?”
“可別,”潘教授連忙道,“你不了,我就成了社會學系的罪人!”
這論文答辯都搞成聊天了,可見宋維揚跟老師們關系很好,而且他的論文也優秀到不可能不通過的程度。
孫教授問:“農村真成了你論文中說的那個樣子?”
宋維揚道:“得分地區,越開放的地區,土地越不受重視。而越閉塞的地區,依然還是老樣子,甚至有人為爭地打起來。我記得孫教授以前也下鄉當過知青,你印象中‘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景象,恐怕再過幾年就不復重見。在沿海打工的是一部分,還有在本地縣城打工的,造成耕地的季節性拋荒。比如收獲了玉米、小麥這些主糧,以前農民往往種植花生、土豆等輔助作物。但現在農民不種花生土豆了,而是就近出去打零工。越是農閑的時候,農村就越見不到幾個人。可能你回到曾經當知青的農村,見到的全是老弱婦孺,沒有豐收和熱鬧,只有荒涼破敗。土地拋荒還只是經濟問題,只是糧食危機,它還會帶來農村社會結構的變化,以及留守兒童的成長教育問題,這就是另外的課題了。”
潘教授說:“對于你這篇論文,我沒有資格評價,我對農村問題也沒什么研究。不過你的行為值得表揚,社會學系的學生,就應該關注社會實際問題。”
孫教授道:“你自述的時候說太多,已經超時了,讓下一位同學進來吧。對了,記得給《復旦學報》社科版投稿,我也會幫你往上遞,這篇論文應該受到有關部門的足夠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