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偉國拎著個巨大的旅行袋,翻過山坳,朝下邊一指:“前面就是我家了。”
洪四叔笑著說:“我讓你嬸子把床鋪騰出來,今天晚上湊合著吃,明天趕集再割一斤肉回來。這位老板……”
“叫我小宋就行。”宋維揚道。
洪四叔道:“小宋啊,一看你就是城里娃,農村條件差,你別嫌棄了。”
宋維揚說:“我外婆就是農村的,我也是半個農村人。”
洪偉國把老娘和弟弟妹妹接進城后,老家的房子就一直空著,暫時借給四叔的兒子兒媳住。這對大家都有好處,房子空太久的話,過個一兩年就該荒廢了,非得有人定期打理不可。
那是一排磚瓦平房,兩間臥室,一間堂屋,一間帶豬圈的廚房,其中一個臥室還兼有糧倉。
院壩圍著竹籬笆,養了些雞鴨,到處拉著稀屎。
四叔一共有兩子一女,都已經成家立業。小女兒才18歲,嫁到了隔壁村,孩子都能滿地跑了。
洪偉國家里的老宅,借給四叔的小兒子一家。
院壩里六歲多的男娃,就是四叔的孫子,渾身臟得夠嗆,正一個人趴地上打彈珠。
“強強,吃糖!”洪偉國掏出一把奶糖。
男娃立即喜笑顏開,把糖含在嘴里直樂呵,隨即又從屋里拿出一把竹劍炫耀:“叔,你看,這是我自己做的!”
“做得很好。”洪偉國夸獎道。
半山腰上有好幾戶人家,洪偉國提著旅行袋挨家挨戶送禮,都是些糖果之類的玩意兒。
洪四叔把老伴叫來給他們鋪床,自己回家殺了只雞,又從梁上割下一塊臘肉,帶著小孫子一起去地里摘蔬菜。
宋維揚跟在他們后邊,問道:“強強該讀書了吧?”
“年齡不到,我們這里七歲才能讀小學。”洪四叔道。
“幼兒園呢?”宋維揚說。
洪四叔道:“以前有幼兒園,現在撤了,只有個學前班。學前班讀著沒意思,浪費錢,直接讀小學最劃算。”
宋維揚道:“家里收成還好吧。”
洪四叔說:“收成好著呢,連續三年大豐收,可惜糧價打著滾兒的往下掉。”
“谷賤傷農。”宋維揚說。
“對,就是那意思。”洪四叔無奈笑道。
宋維揚問:“聽說你有兩個兒子?”
洪四叔笑道:“老大兩口子在沿海打工,他們的娃送鎮中學住校去了。老二在家里務農,忙都忙不過來,老大和偉國他們家的地都是老二兩口子在種。再加上老二自己家的,那就是兩口子種10個人的地,種出來的糧食吃都吃不完。”
“那生活挺寬裕啊。”宋維揚說。
“比舊社會肯定好得多,不愁吃穿嘛,”洪四叔道,“但糧多有個屁用,根本賣不起價,賣給糧站全是打白條。這化肥農藥種子錢,倒是年年看漲,再加上水錢和交公糧,種稻子其實是虧本的。”
“那還種地?”宋維揚道。
“不種地吃什么?”洪四叔說,“我們家現在的情況,是糧多得倉都堆滿了,三年前的陳谷還剩不少。但就是沒錢用,老大兩口子沒出去打工的時候,連大孫子交學費都要等著賣豬錢。”
這是件很尷尬的事情,農民家里的糧吃不完,又賣不起價,也換不來錢——糧足,錢荒。
說得更直白一些,這里的農民,窮得只剩下一屋子糧食了。
他們很富足,就算整天啥事不干,家里的存糧都夠吃一兩年。
他們很貧困,油鹽醬醋要錢,置辦衣被要錢,看病上學要錢,這些錢只能靠賣農副產品換取。甚至電燈都舍不得用太亮的,只敢用15瓦、25瓦的白熾燈,40瓦的實在太費電了。
宋維揚指著遠處的一棟二層樓房,笑道:“那家人挺有錢的啊,房子都得很闊氣。”
洪四叔說:“打工賺的。人家腦瓜子利索,91年就出去打工,現在都當廠里的小組長了,一個月工資六百多,還包吃包住,一年能存三四千呢。”
宋維揚發現自己算不明白賬,一個月六百多的工資,一年怎么能存下來三四千,平時都不花錢的嗎?
宋維揚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洪四叔笑著解釋:“他一個大男人,又不抽煙喝酒,還能有什么花錢的地方?他老婆也是能人,一個女人種全家四個人的地,還要贍養婆婆照顧孩子,還要養雞養鴨喂豬,家里的花銷還都是他老婆賺的。其實這日子還算可以,只要肯下力氣,人家一個女人就能養活大家子。男人打工賺的錢,六七年都夠蓋樓房了。”
“那女人忙得過來嗎?一個人種四個人的地,還養雞養鴨喂豬,還照顧婆婆孩子?”宋維揚問。
洪四叔說:“早上五點多出門種地,七八點鐘回來做早飯,把雞鴨和豬的吃食煮好,再出去種地,中午回來還能順道割點草喂兔子。下午五六點收工,回來又收拾家里,晚上看會兒電視就睡覺,一天就這樣過了。她婆婆也身子硬朗,上午洗衣服,喂雞喂鴨喂豬,下午到山上撿柴,農忙時候還能幫著做地里的活。”
“這樣勞累,要是生病了呢?”宋維揚問。
洪四叔笑道:“小病就醫,大病等死。”
宋維揚說:“大病能醫好也不醫?”
洪四叔道:“這得看誰得病。年輕人得了大病,那肯定是能醫就醫,欠一筆股債也要醫,年輕人死了,這個家就垮了嘛。老年人就沒必要了,反正也活不了幾年,如果看病要花兩三萬,那還不如早點死了算球。反正要是我得了病,幾千塊錢我就去醫,上了一萬塊我就直接喝農藥。”
“你倒是看得開。”宋維揚笑道。
“看不開還能怎么辦?”洪四叔說,“老大兩口子打工不容易,那錢也不是風刮來的,一萬塊錢夠他們存兩三年了。大孫子馬上又要讀高中,花錢的地方多著呢,犯得著用在我這個老頭子身上?”
宋維揚遞過去一支煙:“你們家一年用在消費品上的錢大概是多少?除開油鹽醬醋這些日常開支。”
洪四叔點煙琢磨:“除了油鹽醬醋,也沒啥花錢的。”
“衣服鞋襪要錢啊。”宋維揚道。
“哦,對,”洪四叔說,“孩子一年至少要買四套衣服,長個子呢。兒子兒媳過年也要買新衣服,還要買新鞋,不然穿出去沒面子。”
“你呢?”宋維揚問。
“我一個老頭子買什么衣服,”洪四叔笑道,“我身上這些,最少都穿七八年了。就是鞋子不經穿,兩三年就要穿破一雙。”
“家里的電器呢?”宋維揚問。
“電視機買了,其他用不著。”洪四叔說。
宋維揚問:“飲料啤酒什么的也不買?”
洪四叔道:“打谷子的時候肯定買,你得請人幫忙,啤酒都不準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宋維揚又問:“多久吃一回肉?”
洪四叔說:“逢年過節吃肉,平時嘛看運氣。運氣好就不吃肉,倒霉了天天吃肉。”
“啊?”宋維揚沒聽明白。
“雞瘟豬瘟,一死大片,那不就天天吃肉嘛。”洪四叔說。
宋維揚道:“那你兒子兒媳出去打工,只賺不花,應該存了不少錢吧?”
洪四叔道:“存的錢不能動,要留著修房子,修那種兩層的樓房!”
宋維揚默然,他發現農民最大的經濟收益就是打工,而打工的收入都留著修房子。也即是說,除了建材之外,農村根本沒有對工業品的消費需求,農村的內需也別想拉得起來。
當然,飼料也很好賣,特別是豬飼料。
難怪劉氏兄弟僅憑賣飼料,幾年前就當了中國首富,因為他們擁有中國最廣闊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