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命人從小廚房取甜羹來，而后去了程曦的屋子。
暖暖燭光自東間窗格中透出，窗上映著一個盈盈垂首的側影，微顫的羽睫清晰可見。
屋外沒有人守著，王氏直接撩了簾子進屋。
十月的京城已然入寒，這幾日侯府各房都開始燒起地龍。然而程曦隨程欽離京這些年習慣了屋子里只放個炭盆，反倒不適應地龍將屋子燒得熱烘烘的感覺。
她整日開著窗子，便是晚上也留出一隙，屋里總透著深秋的清寒冷意。
王氏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東間暖閣中的女兒。
程曦披著一件錦面夾棉小襖，抱著膝蓋縮成一團，正坐在羅漢床上怔怔出神。
她面前小幾上鋪著幾張信箋，錦心垂首坐在羅漢床的另一頭，正在翻著賬簿核對。
屋里靜悄悄的，誰也沒注意到王氏與袁媽媽進來。
直到錦心抬頭：
“大廚房的賬沒錯，后日宴席時……夫人？”
錦心忙跳下羅漢床穿上繡鞋迎上去。
程曦回過神，轉頭看見王氏帶著袁媽媽緩緩走進來。
王氏在她面前羅漢床上坐下，看了眼空無一字的信箋，笑著道：
“要給誰寫信？”
程曦一怔，扯起嘴角笑了笑，道：
“……箏表姐。”她將信箋收起推到一旁，“您這么晚找我？”
聲音輕輕柔柔，平和寧靜，全然不是從前嬌憨嬉鬧的模樣。
王氏讓袁媽媽將甜羹端過來：
“說你晚上只用了些粥，就過來看看。”她將羹推到程曦跟前，溫和道，“雖說晚上用的是‘鬼食’，但你還在長身子，總吃得這樣少這樣也是無益的。”
奶白色的雪耳羊乳秋梨羹中隱隱浮著軟糯銀耳與晶瑩梨肉，飄散出甜甜羊味。
程曦卻覺得口中發苦。
她輕輕攪動著甜羹，說起別的事轉移王氏注意。
“……與二嬸說了，將大廚房的人手調過來幫忙。至于禮迎則由三嬸主持，請了三嫂與五嫂幫忙。”她說到這頓了頓，問道，“三叔那邊怎樣？”
王氏看著程曦這副懂事乖巧的模樣，心中直揪得發疼。
她微帶嗔怪道：
“家中這許多事還不夠你操心嗎？朝廷打仗的事也要問！”
程曦訥訥。
大同兵變本該是明年五月。
她垂下眼輕聲道：
“……可那是三叔的事。”
王氏實在見不得女兒這副憂思憂愁的模樣，寧愿程曦知道的少一些，哪怕天真一些也無妨，在家人羽翼下過安穩幸福的日子就好。
她愈發不肯將程原恩的交代告訴程曦，只模糊道：
“朝廷任命你三叔為平亂將軍，跑不了又是一樁大功……你就莫要擔心了。”
程曦點頭沒有再說話。
王氏靜靜看了她一會，忽然示意袁媽媽與錦心退下。
待屋中只剩母女倆后，王氏將程曦的手拉過去，嘆道：
“曦姐兒，母親從前總把你當孩子看，怕你有許多不懂不會，便總想將你留在身邊多幾年。但這陣見你管家理事已然頗具章法，足以獨當一面。”她頓了頓，“……便是如今說親，母親也可以放心了。”
程曦起先靜靜聽著，聽到后來卻神色微變。
她被王氏拉住的手不由往回縮了縮。
“母親，如今家中事多，且我，”程曦看著王氏，幾欲脫口的話在舌尖生生收住，“且我……還未及笄，這些事不急。”
王氏笑道：
“只說定親，又沒說便要嫁了。”她輕輕撫著女兒細嫩的手掌，“訂了親后再拖個兩三年成婚也是正常的，你若想在家中多留幾年，咱們便將婚期定的晚一些便是。”
程曦聽聞此言只覺得心神交瘁。
這些日子的擔憂、牽掛、委屈和憤怒一瞬間齊齊涌上來，幾乎淹沒到喉間讓她無法呼吸。
她再沒有精力同王氏打太極，直截了當問道：
“母親，您心中可是已為女兒選定了人家？”
王氏看了眼手旁空白的信箋，道：
“你自小與箏姐兒交好，在王家時又與姐兒走得最近，我便覺得你與她們家有緣。”王氏看著程曦，語重心長道，“騫哥兒是個難得的孩子，人品心性沒的說，前途也不可限量，便是你父親那般挑剔之人也默許了這門親事。且他們如今從王家脫了出來，未來翁姑又是嫡親的舅舅與舅母，再沒有比這門親更合適的了！”
程曦大急。
“不，不妥！”她堅定拒絕道，“我始終把騫表哥當作自家哥哥一般，從來不曾有過其他念頭。”
王氏絲毫不感到意外。
程曦若對王騫有意就不會到現在還是這個態度。
“這感情的事啊，還是要過日子慢慢養出來，當初我與你父親，還有你大哥與二哥，哪個不是這樣？”她輕輕點了點程曦的鼻尖，“莫要以為人人都能似你四哥那般！”
程曦看著王氏拼命搖頭，幾乎要哭出來。
不是這樣的！
若此生不曾遇見容潛，她興許會相信這番說辭，會安穩接受父母之命。
“母親，您與父親曾答應祖父不會于婚事上逼我！”
王氏聞言目光一沉，緩緩放開程曦的手，默默無言良久才嘆道：
“你需知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不是我們要逼你……是別人要逼你啊。”她眼中浮出隱隱痛恨，“那些人心眼迷障，為了私欲權勢什么都干得出來！家族蔭蒙從來都是利害相關的雙面，你是家中唯一的女兒，未定親前便擺脫不了家中帶來的負累！”
而訂了親后程曦就是別家的人了，程原恩與王氏這番打算全是為了保護女兒。
王騫不論從哪方面看，都是乘龍快婿之選。
程曦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推脫這門親事。
“母親，”她看著王氏，晶透的眼眸中流出懇求之色，“此事稍后再議好嗎？至少……至少待我過了及笄禮。”
王氏沒想到程曦竟這般堅持。
她不由心下生疑，暗忖莫不是程曦與王騫之間另有他們不知道的事？
王氏存了這份懷疑，又見程曦態度堅決，只好將此事按著她的意思暫且壓下不提，囑咐程曦幾句后便帶著袁媽媽回了。
待王氏一走，程曦立時癱倒在羅漢床上。
她伸手蓋住雙眼，緊緊咬牙抿著嘴，用力到唇色都泛白。
錦心輕輕來到她身側，低聲勸道：
“小姐，這般下去夫人遲早會起疑……您為何不對夫人坦誠？”
程曦不語。
一行清淚自手背后滑下，順著她的面頰滾落，最后滴在羅漢床的緗色金絲墊子上，暈染出一滴深色水花痕跡。
程曦喉間微動，半晌才啞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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