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發黑眸映在烈烈火光下,讓程曦看得不由一呆。
她曾在紅娘樹下見過一模一樣的眉眼。
鬼使神差的,程曦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下那人蒙面的巾布——只見黑巾下挺直的鼻梁勾勒出完美側顏,下頜緊繃,嘴唇抿成一線。
容潛!
身下馬兒一個縱躍,程曦差點滑落下去,讓容潛抓著腰帶又及時拎了回來。
她忙死死抓住他胸前衣襟。
身后的殺戮還在繼續。
程曦在麾袍翻飛間看見鐵蹄踏過人群,揮刀間頭顱落地,灑出一道花火似的血光。十余騎黑衣人如夜鬼修羅一般四下追逐逃散者。
眼睛忽然被一只手覆住,容潛將她的腦袋按到身前,遮住了那片煉獄場。
“抓牢了!”
容潛低喝一聲,手中長刀重重拍打在馬臀上,馬兒一聲嘶鳴急馳而去。
耳邊風聲呼嘯,殺戮聲卻越來越遠。
容潛用大麾將程曦密密裹住,程曦躲在大麾中,額頭抵著他胸膛,甚至可以聽見心臟一聲聲有力的跳動。
她近乎貪婪的汲取著容潛身上散出的暖意。
這般跑了一陣,馬匹急馳讓第一次坐在馬背上的程曦顛得頭暈眼花。
她虛弱地抓住容潛的衣襟,用盡力氣道:
“……我快要吐了。”
支離破碎的聲音被吹散在風中。
但容潛還是聽見了,他低頭瞥了程曦一眼,卻只看見一頭烏黑的發絲,瞧不見她臉色。
他鞭笞馬臀的手不由一頓。
身后傳來長長的尖銳聲響,一道綠色煙火直直升上夜空。
容潛回頭看了眼那煙火,忽然又揚起長刀重重拍在馬臀上,雙腳猛地一夾馬腹,便朝著煙火相反的方向急馳。
程曦這兩日不曾吃過什么東西,又冷又餓,在連番受到驚嚇后又加上這一頓顛簸,幾乎就要暈過去。
她漸漸沒有力氣靠抓住容潛的衣襟來支撐身子,便本能地環抱住他腰側。
容潛的身子僵了僵。
馬匹載著兩人不知跑了多久,遠處的夜空中又升起第二道綠色煙火,微小得像螢火蟲的光一般。
程曦靠著容潛,迷迷糊糊猜測這是他們匯集的信號。
身下馬兒漸漸放緩了速度,直至最后停了下來。
程曦探出腦袋,見月光照耀在一片沙土風化的殘垣斷壁上。
這是到了哪里?
她不由抬起頭,不料卻撞上容潛盛怒的黑眸。
“你為何在此地!”
容潛朝她低吼,把程曦震得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居然吼自己?!
他當初不告而別,如今一見面自己又差點成了他的刀下鬼……這家伙居然還這么大聲的吼自己!
程曦忽然覺得委屈如潮涌般襲來,頓時就紅了眼,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就朝容潛喊了回去:
“容晏行!我差點就讓你砍死了!”
說著鼻子一酸,眼中瞬間蓄滿水汽。
程曦用手背狠狠一抹眼睛,在心中罵自己沒出息。
不就是差點讓人擄了賣到關外去嗎?不就是差點被容潛一刀砍掉腦袋嗎?
自己這條命本來就是白賺,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劫后余生的恐懼卻讓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的掉下來,擦也擦不完,月光映出她雪白的臉上一片濕意淚痕。
容潛滿腔的怒氣就這么被她哭完了。
他見過程曦笑靨如花的樣子,見過她嬌氣小性的樣子,見過她睿智機敏的樣子,也見過她迷糊呆萌的樣子。
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哭得眼睛鼻子通紅、像孩子一般委屈的程曦。
容潛望著她無語。
程曦狠狠將情緒發泄了一通,總算覺得漸漸平靜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與容潛還坐在馬上。
她臉上掛著淚痕,尷尬地咳了一聲,道:
“那什么……咱們還要繼續逃嗎?”
容潛看了她一會,確認她當真不哭了,才開口道:
“再跑下去只怕馬會受不住,這里有土墻擋風,今夜先在此休息一番罷。”
語氣清淡平穩,又恢復了從前那副水波不驚的模樣。
他說著翻身下馬,朝程曦伸出手。
程曦搭著他的胳膊跳下來,誰知腳一軟差點朝他跪下去。
容潛一把扶住她,不禁皺了皺眉。
程曦覺得簡直太丟臉了!
自己這副窩囊樣若是讓道真知道,還不得笑上好幾年?
她臉上淚痕猶自未干,卻又忽然露出一副滿滿的憤憤模樣來。
容潛莫名其妙。
他解下身上的黑色毛皮大麾將程曦裹上,目光觸及她掛在衣襟前的狼牙,不禁一怔,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程曦雙手緊緊拽著大麾,仍能感覺到容潛留下的余溫。
她抬頭看他,縮著脖子問道:
“你沒有這個,晚上會不會凍死?”
容潛收回目光,指了指不遠一處圍墻的角落,淡淡道:
“你去那里待著。”
程曦忙聽話的裹著大麾拖著腳步走到墻角里,靠墻席地坐下蜷縮起來。
容潛牽著馬跟過去,自馬鞍下取出一塊疊起的布料。他將布料抖開,程曦借著月光看去,見是一塊薄薄的羊毛氈毯。
容潛在程曦不遠處坐下,將氈毯蓋上,靠著土墻閉上眼休息。
馬兒打著響鼻屈起四蹄,挨著容潛趴在地上。
程曦不由悄悄打量容潛。
他的側臉在月光下更顯棱角分明,閉上的眼瞼遮住了他漆黑的眸子,將先前那股肅殺之氣也通通藏起。
程曦這才開始細想方才發生的事。
容潛明明兩次看到同伴發出的信號,卻帶著自己一路背道而馳,程曦猜他是為了救自己。
那些人黑衣蒙面,四處追殺逃散的人,可見并不為財,而是為了不留活口!
容潛帶著十余人馬,深夜于茫茫荒漠中將一支商隊足足三四十人屠殺殆盡……是為什么?
她想起那年乞巧節,在保康縣花燈河畔見到的少年,不禁懷疑——這次屠殺,與城陽王有關嗎?
程曦又想起方才容潛失態朝自己低吼。
她從沒見過容潛這副盛怒的模樣……是不是因為自己妨礙了他?
程曦迷迷糊糊胡亂想著,濃濃困倦襲來,她終于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待到第二日程曦被餓醒時,天已然大亮。
她低頭見身上蓋著容潛的氈毯,左右環顧卻不見他人,心中一驚。
他走了?!
程曦猛地站起身朝外跑,沒跑幾步眼前卻忽然一陣暈眩,一頭就要栽倒下去。
一雙有力的手托住她胳膊,程曦聽到身后響起容潛略帶微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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