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岫不過兩日功夫便打聽清楚了。
齊氏丈夫原是前鴻臚寺少卿嚴府上的門房,專司禮帖事宜。嚴家辭官回鄉后遣散了一批下人,她男人沒了活計,去給人跑過短趟子拉車,也去過幾戶人家幫短工。
后來齊氏托了項善家的,將她男人安置在寶同莊子上做事,每季都要拉一車子莊上自產的土儀來府里。
齊氏的兒子今年十二歲,托了寶同莊子上的莊頭——也就是青岫的表姑父說項,如今在一家印染鋪子里當小學徒。齊氏每月省吃儉用,將月例銀子全攢下來拿去走禮,一門心思供兒子學手藝。
“……她當家的每月例銀是二錢,平日里還要買些酒吃,她兒子如今在宏泰坊,一年四季做頭面的衣衫鞋子、加上逢年過節孝敬坊里大小師傅的各色禮品,開銷當真不小。”
也就是說一家子全靠齊氏在府中每月一兩的月例撐著。
而齊氏這每月一兩的例銀,還是靠著乳母的身份給加上的,普通二等媽媽也就五錢銀子罷了。
這也是為什么齊氏一聽說青岫要抬她去莊子上治病,就寧愿碰死的原因。
程曦聽了良久無語。
這與前世的情況大不相同。
前世,齊氏不等嚴家辭官就想法子弄到了丈夫的契約,并求了王氏將她丈夫安置在喬綞的鋪子里做管事。齊氏的兒子自小跟著她丈夫在山西,是上過私塾的。
后來她兒子年紀漸長,她便與王氏說自己兒子識文斷字,想法子在濟寧街糧鋪子里替他謀了個小掌柜。
齊氏那個兒子,三日兩頭往府里鉆,惹過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全讓齊氏托了府中的管事給擺平了。
一家子扯著程曦的大旗,享了多少便利!
哪像如今這般,男人在莊子上做勞力,自己省吃儉用地供了兒子去作坊里當學徒。
程曦不禁感慨,自己只是轉變了態度,齊氏這一生的際遇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拿起炕幾上的書,隨手翻著,一面問道:
“青岫,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待自己的乳母,太過涼薄?”
青岫一驚,意識到自己逾矩了。
“小姐,您首先是主子,其次才是齊媽媽奶過的孩子。而齊媽媽她首先是賣了身的奴仆,其次才是哺過您的乳母……是奴婢前陣子想岔了。”
程曦愣了愣,明白青岫是誤會了。
她軟和下語氣,緩聲道: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覺得人立于世,首當忠孝仁義,怕這番傳出去于我名聲有損……我記得你也是信佛的,對吧?”
青岫訥訥無言。
齊氏入府十一年,因不得程曦喜歡,故而一直謹小慎微、恪守本分,當真說不出有什么錯。
她點點頭沒說話。
程曦便有些意興闌珊,將手中書冊合上:
“你拿我的牌子,去庫房要一些齊媽媽能受補的食材來,讓廚房給她做了送去。”
青岫一怔,隨即面上浮出溫柔地笑意,盈盈一福應下。
程曦哼了哼,扭頭不理她。
兩日后,針線房又特意派人來找青岫,說是之前一時粗心將齊媽媽的衣衫落下了……卻不敢提要減少青岫和錦心、念心的份。
程曦聽說此事時,正在西間暖閣里翻著一盤子的首飾看。
她聞言挑眉:
“針線房是要自己貼銀子?”
錦心笑著點頭:
“要回去的話是萬萬沒臉開口的,青岫姐姐又惱她們借花獻佛,任憑那婆子說了半日也不接話……想來只能她們自己掏荷包了。”
念心拿著一支花頭簪在手中擺來擺去,撅著嘴道:
“誰讓那些人勢利眼,合該她們的!”她一頓,忽然又笑得賊兮兮,“就是憑白便宜了咱們!”
程曦睨了她一眼:
“出息!你若伺候得好,等我十五歲后月月賞你一套!”
等程曦十五歲,每月的零用便會提高到十兩銀子。
念心做了個鬼臉:
“我要一月一套衣衫作什么,小姐您不如折成銀子賞我吧?”
程曦拿了簪子敲她腦袋。
錦心將桌上被翻得亂七八糟的首飾一一擺好,選了其中一支桃粉玉五瓣梅花簪子,拿給程曦瞧:
“小姐,這套首飾玉色很是罕見,果真如三太太所說皆是京中不常見的稀罕物。”
這一盤子的首飾是孟氏讓人送來的,說是遼東那邊特產的粉色玉石,顏色十分少有,雖算不上名貴,但勝在稀罕。
——孟氏是為了程暉的事謝她。
自那日程曦將程暉的事說給程欽知曉后,老爺子便將程暉喊去書房談了一回話。
后來程欽讓林備每日陪著程暉去外院的武場指點手腳,并讓程暉去書閣里看書。
關于葉氏屬意的南城兵馬指揮府那門親事,程欽以“尚未立業、毫無建樹,何以成家”為由給打消了。
老夫人葉氏嘆著氣將老爺子的話轉述給孟氏,讓她不要急著為程暉說親,并勸導她“暉哥兒有個好前程,也是你的體面,是老七和老十的助力”。
孟氏便一臉為難地提了三老爺程原定的態度,葉氏聽了后讓她只管放寬心,保證一定不教程原定怪到她頭上去。
孟氏一回東偶居就讓人將這一盤子花簪擺好,送來了程曦這里。
程曦心安理得地收下,二人心照不宣。
她看了眼錦心手中的簪子,見玉色櫻粉,與常見的白玉、翠玉大不相同,便示意錦心為她簪上。
“怎樣?若是好看,大將軍府敏老太夫人的壽宴便帶這些去!”程曦晃著腦袋問道。
錦心笑著點頭,念心則狗腿地夸她:
“您那張臉就夠好看了,就算簪根柴棍子都比別人有仙氣兒!”
程曦聽了很受用,毫無羞色。
五月初十那日,她便帶了這一套首飾隨著葉氏去了大將軍府。一排櫻粉玉的花頭簪配上櫻粉玉的耳墜和雙髻蟲草簪,襯得她更是粉雕玉琢、靈秀無雙。
一下馬車,程曦便聽見不遠處有人毫不掩飾地贊道:
“咦,這是誰家姐姐?長得這般好看?”
程曦回頭望去,只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看起來古樸低調卻雕紋奢華。
馬車旁立著個七八歲的華服小男孩,正睜著一雙圓溜溜地眼睛望著自己。
程曦一愣,覺得這男孩有點眼熟。
馬車簾子撩起,車內又下來一人。
“十弟,不可無禮。”
程曦望著自車上緩步下來的少年,如遭雷擊。
寧王章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