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連下兩場雪,皚皚白雪,將京城變成紫禁城!
  景山上,此時有一個略微佝僂的身軀,正在用小鍬笨拙的鏟著白雪。
  眼神機靈,但是鬢角已經花白的太監打扮的男子,也在那身軀身邊。
  他躬身道:“太上皇,挖不到,現在是冬天,沒有薺菜。”
  那佝僂的身軀不聽,繼續刨著他的白雪。
  冬天,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雪多深啊!
  即便是雪沒了,下面的土層也冰凍了!
  那身軀挖到了黑土,可是接下來,鍬卻怎么也下不去了。
  一下,兩下,三下,砰的一聲,鐵鍬裂開,刃斷了!
  周圍安靜的像是無人之地。
  大家都看著那斷了的鐵鍬。
  過了好一會,佝僂的老人才直起腰來,神色有些頹然道:“怎么會沒有呢?怎么會沒有呢?”
  “阿昭要吃薺菜餃子,沒有薺菜,怎么包餃子?!”
  兩天前,已經七十七歲的太皇太后李昭,染了風寒。
  許是上了年紀,嘴里越發的寡淡,抓耳撓心的想吃薺菜餃子。
  但是她并沒有跟太上皇說,就是臨睡前,跟身邊的宮女叨咕了幾句,太上皇聽見了。
  就上了心!
  這不一大早起來,太皇太后身體不適,還在睡,太上皇就穿戴整齊,帶著小鸚鵡去宮里那一片小菜地。
  是的,太上皇和太皇太后,在宮里是有小天地的。
  四十八歲的時候,太上皇以壯年之姿退位,帶著太皇太后游歷天下,誰叫都不回來,玩了十年,各地的大臣和皇上受不了了。
  大臣是怕被反腐,皇上是想爹娘。
  于是不得已,二人又回到京城。
  太上皇一輩子渴望自由,最后為了兒女,還是回來了。
  但是回來不甘心被拘在宮里,就跟太皇太后以種地之姿修身,續書研經,偶爾還要出宮去住,這樣開心的度過了十年。
  當然,這個菜園子,主要是因為有一年冬天,太皇太后想吃菠菜。
  沒有!
  太上皇的女人沒有菠菜吃!
  太上皇急的上躥下跳,他怕擾民挨打,索性讓太監在宮里開一片菜地,自己種!
  過了幾十年,太上皇還是對他媳婦那么好。
  但是薺菜是野菜,暖棚里沒有,他的地里沒有,阿昭冬天吃不到了。
  不行!
  楊厚照不甘心,指著上面道:“一定有,古人有臥冰求鯉,都能求到,朕的阿昭想吃薺菜怎么會沒有?”
  從前武則天大冬天,讓百花盛開,只有牡丹花不聽話,就是不開。
  武則天一生氣,把牡丹花貶到了洛陽。
  楊厚照心想,如果這個薺菜不給面子,就開除野菜菜籍!
  哼哼!
  楊厚照往上爬,他一定要找到薺菜,撅著屁股在雪地里扒拉,可是上面不光有雪,景山的路有人走,雪沒融化又踩得實誠,現在被大雪覆蓋,那下面是冰。
  楊厚照不察,腳下一滑,整個身子朝后一仰,嘰里咕嚕往山下滾了幾圈。
  那可是七十九歲的老人。
  小鸚鵡嚇得腿一軟,頓時跪下去:“太上皇啊!”
  龍床邊,美麗的婦人哭的梨花帶浴,還是穿著龍袍蟒袍的男人們心疼的戰成一排。
  楊厚照揉著腰道:“別哭,不許哭,楊塵你哭什么,把你母后招來。”
  太上皇摔傷了,性命無憂,腰壞了,這當然是大事,皇上王爺公主全過來探視。
  帝后就一個塵公主是女兒,年輕的時候疼的寶貝一樣,現在年老了,公主開始心疼父母了。
  楊載垣道:“父皇,您都多大歲數了,怎么能去爬山……”
  “閉嘴,不許說朕。”
  眾人:“……”
  楊厚照又瞪了兒女一眼:“朕沒事,誰都不許說朕,更不許告訴你們母后。”
  眾人都不說話了。
  太皇太后身體不好,一天能站起來的時候少,躺在的時候多。
  塵公主道:“可是父皇,您受傷了!”
  那就更不能告訴了,他扭了腰。
  男人不能腰不好,他還得討好媳婦呢,不然媳婦不喜歡他怎么辦?
  楊厚照又叫著太醫:“包好了嗎?”
  太醫忙到:“太上皇,包好了。”
  楊厚照試了試,包好了扭傷還是疼,但是不管了。
  他拉著小鸚鵡的胳膊,站起來。
  塵公主氣得臉通紅:“父皇,您都受傷了,干什么去?”
  楊厚照眼里有淚花:“你母后要吃薺菜餃子,吃不到,朕得想個辦法,找別的菜去糊弄她。”
  “朕的阿昭,人叼,嘴也叼,你們伺候不好!”
  更鼓報時,夜深了,該就寢了。
  李昭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嫁給楊厚照的時候,楊厚照帶著她走御道。
  年輕的男女,意氣風發,氣的當時首輔吹胡子瞪眼!
  突然間心情都年輕了,但是身子越來越沉重,她感覺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生老病死,誰都得過這一關,她穿越的也不例外!
  楊厚照白天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天不見,行動都慢吞吞的,此時背對著她,在脫衣服。
  肩膀還是那么偉岸,但是人已經縮了,他們都老了!
  李昭不想自己死的時候,被他看見。
  李昭道:“太上皇,我嫌你睡覺擠我,你去偏殿睡吧。”
  楊厚照手一抖!
  他和李昭,除了年輕的時候鬧別扭,不然就是出門打仗不能帶她,不然從來沒有分床睡過。
  怎么現在就嫌他擠了?
  楊厚照回頭看向李昭,年老的李昭,臉上的肉并沒有下垂,她頭發都沒白,不過眼角有一點皺紋。
  在他眼里,還是那么的漂亮驚艷。
  但是她向來紅潤的肌膚,現在慘白如紙。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語氣是多么的有氣無力。
  楊厚照又把臉轉過來,頓時淚流滿臉。
  過了好一會,他偷偷擦干眼淚。
  回頭道:“好你個李昭,年輕的時候就看不上我,老了又來排擠我,我就那么不受你待見?”
  李昭笑了,摸上他的手:“那如果有下輩子,你還追不追求我?”
  她以為她會笑的如春風,其實更像斷了線的風箏。
  楊厚照繃不住,他知道李昭要不行了。
  急忙把臉轉過去,啞聲道:“阿昭,叫孩子們來陪你好嗎?”
  李昭點頭!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太皇太后是回光返照。
  四個孩子帶著家眷,全都整齊的跪在床前,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但是通紅的眼睛,早都出賣了他們的心情。
  楊厚照扶著李昭坐好,道:“阿昭,有孩子們陪著你,這下你高興了吧?”
  李昭看著她生的四個孩子。
  老大最讓人放心,老四也乖巧。
  最不省心的就是雙胞胎了。
  女兒被寵壞了,嫁人了跟她年輕的時候一樣,喜歡耍小脾氣,還好于少羽脾氣好,跟楊厚照一樣,能擔待。
  老三愛玩,她沒教育好,有很多女人,三十歲的時候才收心,安心的幫助大哥治理天下了。
  這么說來,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
  李昭回頭看向楊厚照,楊厚照跟年輕時候一樣,樣子都沒怎么變,她還能記起他們第一次相見,他仰著頭頭驕傲的說,這一片都歸我管,有人欺負你,我罩著你。
  誰能想到,這一罩,就是五十年,一輩子!
  李昭顫抖的摸著樣厚照的臉:“我沒有不愛你,第一眼,就喜歡,不然怎么會被你說兩句,就嫁給你,你從來沒有勉強我,這一輩子,我都愛你!”
  楊厚照抱住李昭道:“阿昭,你不許說,不許說!”
  一輩子都沒說,現在說,阿昭就是要走了。
  李昭躺在楊厚照懷里,淺淺的笑,楊厚照坐在清寧宮屋檐下,一臉愁苦的樣子仿佛就在昨天。
  李昭喃喃道:“照哥,我給你唱首歌吧。”
  “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我這一輩子……楊厚照,你守著承諾,護我一輩子,很值了……”
  閉上眼睛,肩膀垂下。
  楊厚照抱緊李昭:“阿昭,阿昭啊……”
  宣靖三十一年冬,這是個悲傷的季節,太皇太后李昭薨逝,享年七十七歲。
  普天同哀,舉國吊孝。
  喪事,一由皇上和兩位王爺住持。
  雖然是他們住持,但是規模和所用之物,都是太上皇安排的。
  兒子們都照做,可是到了哭喪的時候,誰也沒見到太上皇。
  梓宮里,皇上和兩個弟弟默默抹著眼淚,塵塵從外面進來,低聲道:“皇兄,父皇兩日不見,在干什么?難道他都不來送母后最后一程嗎?”
  太上皇一直把自己關在和太皇太后的寢殿里,他不來,大家怎么說他?
  皇上道:“朕已經派人去看了,如果父皇還是不肯出來,朕再去請他。”
  話音剛落,喬金水便哭著跑過來。
  但是到了皇上面前,他還不算失儀,克制著聲音道:“萬歲爺,太上皇病了,什么都不記得了!”
  孩子們面面相覷,父皇也病了?!
  蒼老的男人,坐在床邊,呆呆的看著前方。
  他的表情沒有一點波瀾,不苦不樂不悲不喜,像是個木頭人。
  你喂他吃,他就吃,你喂他喝他就喝,讓他睡覺就睡覺,但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懷里抱著一個搟面杖。
  據說這個樣子,已經持續三天,除了前兩天忙活了太皇太后出殯要陪葬的東西,之后就突然這樣了。
  塵塵看得心疼,彎下身子道:“父皇,別抱著它了,沉,給我吧。”
  楊厚照掄起搟面杖就要打人,還好被十月給攔住了。
  沒人搶楊厚照搟面杖,他又安靜了。
  四個孩子面面相覷,這到底怎么回事啊?
  “太上皇,太上皇!”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從殿外響起。
  接著那微胖的身子,跪在地上,想要滑跪,但是其實是一點點爬過來。
  十月看了來人,臉上露出些許欣喜:“張公公,你過來了。”
  張永,以身體不好為由,跟太上皇告老還鄉,帶著心愛的女人走了。
  不過有時間會回來看太上皇。
  如今已經是八十多歲,還活著!
  聽聞太皇太后身體不好,他們夫妻早就趕路來京城,但是還是沒趕上看太皇太后一眼。
  張永又跟皇上請安。
  十月道:“你來的正好,你看父皇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認我們,就拿著一柄搟面杖。”
  張永跪在樣厚照面前,看著那柄小巧的搟面杖,就想起宮里人們的傳說。
  靚麗如畫的少女,穿著對襟小褂,舉起搟面杖,滿屋子追著萬歲爺打。
  萬歲爺抱頭鼠竄,最后喊挺:“小爺是買玉的。”
  少男少女,笑容燦爛如花,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識時的場面。
  孩子們不知道,他知道!定情信物!
  搟面杖是太皇太后的!
  張永淚如雨下:“太上皇,您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奴婢了?!”
  對方抱著搟面杖,沒有任何反應!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太上皇已經糊涂了,誰都不記得,兒女都不記得,只記得他的女人,李昭!
  太皇太后頭七!
  好黑啊!
  楊厚照感覺眼前好黑啊!
  不可以這樣,曾經有個潑婦,說他娶了阿昭,是眼瞎,他瞎嗎?當然不!
  所以他一定要看見,一定要看見。
  “喂,你怎么在后面?到家了……”
  看見了,大榆樹下,俊美的少女穿著淺藍色的直身,披著青色萬子紋的砍袖小褂,腳踩素面春靴,六合小帽……
  她明媚的眼睛如浸了水的寶石,又宛若潭水,靈動至極,神采飛揚。
  她招著手:“跟我來吧!”
  那是在等著他。
  看見了!
  是他一生的劫,也是一生的愛!
  阿昭!
  俊美艷麗的阿昭,又站在她家店里,似笑非笑的在跟韓太太理論。
  彪叔ok的手勢,水生的不忿……
  韓太太說皇帝眼瞎了,才會看上阿昭。
  楊厚照嘟起嘴,那是他一輩子的媳婦,怎么眼瞎了!
  “趙謹,快來看看小爺的眼睛,瞎不瞎?瞎不瞎!”
  趙謹沒吭聲,對面的李昭抬起頭,沖他甜甜一笑:“到家了,跟我來吧!”
  她伸出了白嫩的小手,輕輕的揮舞…
  她的眼睛還是那么的清澈含笑,帶著桃花,青春年少模樣,美麗的不像話!
  紅磚碧瓦的紫禁城里,傳來新喪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