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外的戰場,喧囂漸息,唯余硝煙與血腥氣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初冬的薄暮里。
曹軍潰敗時遺留下的營壘,如今成了劉備軍的戰利品。
士卒們忙碌地穿梭其間,收斂同袍遺體,清點繳獲的輜重兵甲,將那些還能使用的帳篷、糧車重新歸置,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勝利后的疲憊與歡欣。
營地中央,一堆新點燃的篝火驅散著寒意,也映照著劉備、關羽、張飛三兄弟的臉龐。
張飛一腳踢開一個破損的曹軍盾牌,一屁股坐在一個倒扣的木桶上,抓起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然后用袖子一抹絡腮胡上的水漬,哈哈大笑著說道:大哥,二哥!這一仗打得痛快!曹仁那廝,以后見了俺們怕是要繞道走!哈哈!
張飛笑了兩聲,見劉備和關羽都沒有附和,便也收了聲,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低聲道:就是……咱們這下,算是把曹老賊往死里得罪了……江東那邊,孫仲謀怕不是也要跳腳?這往后……
關羽丹鳳眼微瞇,手撫長髯,目光掃過那些正在清理戰場,原本屬于孫權麾下兵卒。這些兵卒現在雖然改聽了劉備三兄弟的號令,但是真正要收心,要如臂使指,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關鍵是這些江東兵……
實在是有些不堪用。
就這么優勢的情況下,依舊有不少折損。
三弟何必多慮。關羽緩緩的說道,寄人籬下,終非長久之計,仰人鼻息,豈是大丈夫所為?如今荊州之地,正乃天授大哥也!以我之見,這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此戰之后,必然長時間無力再行征討,正乃我等鞏固基業,以待天時也!
關羽之言,如同他的長刀,寒光凜冽。
關羽是驕傲的,所以除了他大哥劉備之外,他不屑于屈身任何人之下。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愿意拜劉備為大哥,是因為劉備真正把關羽當兄弟!
真正平起平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兄弟!
而不是吃苦的時候兄弟上,享福的時候就翻臉嚎叫著偷懶的不是我兄弟……
張飛撓撓頭。
他不是很懂這些,但是既然二哥這么說了,那就這么樣了。
劉備一直沉默著,他用一根樹枝,無意識地撥弄著篝火,跳躍的火光在他歷經風霜的臉上明暗不定。他聽著兩位結義兄弟的話,心中如同這眼前的冬日的篝火,既有熾熱的野望在燃燒,也有對前路未知的冰冷壓制。
是啊,仰人鼻息,豈是大丈夫所為?
劉備放下樹枝,抬起頭,看著關羽和張飛。這兩位兄弟,一個義薄云天,武勇蓋世;一個粗中有細,悍不畏死。他們將自己視為兄長,毫無保留地追隨,自己又怎能讓他們失望?
復雜的笑意,緩緩在劉備嘴角綻開。
那笑容里,沒有志得意滿,沒有惶恐不安,只有一種看透世情后的坦然……
劉備站起身,拍了拍沾染塵土的衣袍,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關張二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與力量:這天下,誰不是有進無退?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片剛剛經歷過血戰、如今被他們占據的營地,望向南方那片廣袤的、尚未完全被各方勢力徹底掌控的荊楚大地。
曹孟德刺董之時,可有退路?孫文臺跨江時,又可曾想過退路?便是那斐子淵,當年北上并州,直面鮮卑胡騎時,又何嘗有退路?
劉備聲音朗朗,英雄起于微末,豪杰爭于亂世,本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覆!今日我等雖看似四面皆敵,然亦因此……再無掣肘,可放手一搏!
劉備的聲音漸漸激昂起來,江陵已在我等掌中,荊南諸郡,未嘗不可圖之!整合兵馬,收攏人心,趁著斐曹相爭,東和……或東防孫權,南撫蠻越,未必不能在這亂世之中,爭得一席之地,匡扶漢室,建功立業!
聽著劉備的話,關羽撫髯的手停下,眼中精光閃爍,緩緩點頭。
張飛更是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大哥說得對!婆婆媽媽想那么多作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大哥帶領,有俺和二哥在,這荊楚之地,就是咱們的了!
劉備看著重新振奮起來的兩位兄弟,臉上的笑容愈發堅定。
前路艱險,步步殺機,但既然已無退路,那便唯有向前,在這亂世的棋盤上,為自己,也為這飄搖的漢室,殺出一個未來!
火光跳躍,將三人的身影拉長,投射在滿是戰爭痕跡的土地上,仿佛三個堅定的符號,烙印在這亂世之中,留在了這三國時刻……
襄陽城頭,暮色四合,初冬的寒意伴隨著漢江上吹來的濕風,沁入骨髓。
曹真按劍而立,眉頭緊鎖,望著城外逐漸被黑暗吞沒的原野,心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
曹仁南下江陵已有多日,音信漸稀,而北面河洛戰局不利的消息卻如同陰云般不斷傳來,讓他這位留守后方的年輕將領倍感壓力。
曹氏將來會是如何?
曹真顯然沒有劉備的那么樂觀。
當然,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劉備的樂觀,一方面是本身劉關張三人的性格所致,另外一方面是劉備至今都沒有一個可以視野放到天下的真正謀士。關云長的智謀數值讀了多少年的春秋,依舊卡在85線無法突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曹真的的智力值么,比關羽還低……
所以曹真憂慮,卻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
尤其是在荊州當下的謀臣都已經開始離心離德的情況下。
報——!
一名斥候急匆匆奔上城樓,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急促與不安,將軍!樊城城北五十里外,發現驃騎軍游騎蹤跡!約二三十騎,皆是輕裝,行動迅捷,似為敵軍前鋒斥候!
什么?!曹真瞳孔一縮,心臟猛地揪緊。
驃騎軍的前鋒竟然已經摸到襄陽如此近的距離!
樊城就在襄陽江北!
驃騎兵卒出現在了樊城城外五十里,這意味著什么?
是大隊人馬即將兵臨城下,還是僅僅是試探性的偵查?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好信號。
再探!加派三隊斥候,給我盯死他們!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來報!
曹真厲聲下令,語氣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嚴峻,傳令四門守將,即刻起提高戒備,輪值士卒增加一倍!弩機上弦,滾木擂石就位!沒有我的手令,夜間任何人不得靠近城門百步之內!
也怨不得曹真如此緊張,畢竟樊城在上一次攻伐之中的損毀還沒有完全修復,現在荊北一線就等于是襄陽獨木支撐了。
沒有當地土著支持,大漢山東的這些舊模式運作下的城池修復效率,自然是可想而知。
曹真一道道的號令傳遞下去,襄陽立刻就像被扎了一針的野獸,瞬間繃緊了神經。城頭火把增多,兵卒往來巡邏的腳步聲更加密集,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曹真不敢有絲毫怠慢,親自巡視四門防務,還特意渡江前去巡查了一遍樊城。
曹真仔細檢查了城門閂,吊橋,絞盤,以及在城墻上的各種防守器械,又是叫來了曹氏親信,反復叮囑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云云,這才回到了襄陽。
夜色漸深,襄陽城在緊張和不安之中,迎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忽然之間,在襄陽西北附近爆發出了一陣喧囂,然后很快又重新平靜下去。
得意洋洋的曹氏親信校尉親自押送著幾個人,前來拜見曹真,將軍!小的抓住了意圖作亂的奸細!
幾名曹軍士卒押著三個被繩索捆縛的死士,推到了曹真的堂下。
奸細?怎么回事?
曹真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三人。
曹氏校尉興奮地稟報:回將軍!昨夜我等依照將軍吩咐,多設哨位,細心盤查,真還發現這幾個家伙鬼鬼祟祟試圖靠近城墻!意圖不軌!兄弟們費了好大勁才拿下,折了兩個弟兄!他們身藏利刃,還有火鐮,肯定是奸細無疑!
是誰的人?曹真眼眸中寒光一閃。
蔡氏?
之前蔡氏的人不是已經被清剿了好幾遍么?
還是蒯氏?
這個……小的還沒來得及審問……校尉低下頭。
拖下去,分開審!給我撬開他們的嘴!
曹真聲音冰冷。
軍營刑房里,很快便傳來了凄厲的慘叫聲和拷問的呵斥聲。
沒過太久,一名負責審訊的軍校帶著些血污前來回報,多少有些神色復雜,將軍!他們招了!他們確實是蒯氏培養的死士!奉命要前往樊城北門內縱火制造混亂,同時設法破壞門閂,接應城外驃騎軍入城!
還真是蒯氏!
曹真聞言,心中先是悚然一驚,隨即一股怒火直沖頂門!
蒯氏賊子,安敢如此!
竟然還想里應外合,奪取襄陽!
來人!
曹真猛然站起,想要立刻下令,在城中展開大清洗,可是在命令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曹真又猶豫了……
清洗……
有用么?
之前蔡氏不也清洗了一次又一次?
抓了不少人,也殺了不少人,可是……
憤怒之后,疑慮重新涌動上了曹真心頭。
曹真擺擺手,示意聽到了號令前來的兵卒暫且退下,等他想好了再來。
驃騎軍前鋒游騎剛剛出現,這蒯氏死士就出現了……
真就是蒯氏的人?
抓了蒯氏,其余的荊襄子弟會不會還有其他的人懷有二心?
都抓了?
都殺了?
怕不是驃騎大軍還沒來,城內就先亂了!
而且之前蒯氏子弟不是都已經大部分逃離了么?怎么忽然又有蒯氏死士出現?莫非這死士不是蒯氏之人,而是驃騎軍,或是其他的荊襄士族手下?
是驃騎軍的疑兵之計?
想擾亂軍心?
還是……
這里面有更深層的圖謀?
在沒有了謀臣輔助之下,曹真的CPU顯然負擔極大,四銅管都壓不住了。
思前想后許久之后,曹真決定將計就計,然后引蛇出洞來個一網打盡。
胡亂的清洗或許有效果,但是現在襄陽城中已經是人心惶惶,搞不好就會雪上加霜……
說不得這些死士就是為了讓我做此事!
曹真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曹真重新叫來了親兵,這一次就冷靜了許多,沉聲說道:再去審問!要將那死士姓甚名誰,從小到大所有事情都審出來!還有,讓人城頭上依照死士所言,點燃篝火!
親兵不明就里,但是依舊遵令而去。
曹真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城外依舊沉寂的黑暗,心中冷笑。不管這是驃騎的詭計,還是蒯氏真的賊心不死,他都要將這襄陽城守得固若金湯,絕不讓敵人的任何算計得逞!
如今襄陽的安危,如今系于他一人之身,他絕不能,也絕不會讓叔父失望,讓曹氏基業在自己手中崩塌。
樊城城頭,夜色如墨,唯有北門附近特意點燃的三堆品字形篝火,在寒冷的夜風中搖曳跳動,如同黑暗中引誘飛蛾的詭譎光芒。
曹真身披重甲,隱在城門樓厚重的陰影里,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城外被火光勉強照亮的那一小片區域,以及城內篝火光芒邊緣的幢幢暗影。
按照那死士的供詞,這三堆篝火是信號,一旦點燃,城外的驃騎軍便會趁機靠近,而城內的蒯氏內應則會現身作亂,里應外合,奪取城門。
甕城之內,城門洞兩側,以及幾處容易被縱火的地點,他都秘密部署了最精銳的甲士和強弩手。沙土、水缸也已就位。
曹真有這個自信,只要有人敢來,定叫其有來無回!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
子時將至,城外那片被篝火勾勒出的光影邊緣,似乎真的有了動靜!
幾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過,曹真甚至能隱約聽到極其輕微的,像是金屬刮擦地面的聲響!
遠處的山林陰影之中,也隱隱約約的傳來了似乎刻意壓抑的馬蹄聲!
來了!曹真精神一振,低聲傳令,各就各位,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妄動!等他們靠近些!
曹真瞪大眼睛,死死的盯著眼前的沉淪夜色,想象著黑暗之中,有一隊又一隊的驃騎軍兵卒,貓著腰,借著夜色悄悄向城墻摸來的場景。
同時曹真也讓人關注著,戒備著,搜索著,在城內篝火光芒的陰影里,任何可能出現的內應奸細的身影……
然而預想之中,城外很快就會出現的攻城梯掛鉤聲沒有響起……
同時,在城內那些內應沖出來砍殺守軍、縱火焚燒的場景,也同樣沒有出現……
城外的黑影似乎還在晃動,但是那隱約的聲響也再未曾響起。
而在城內,除了他自己安排的伏兵緊張壓抑的呼吸聲,一切如常,安靜得可怕。
一刻鐘,兩刻鐘……
一個時辰過去了。
品字形的篝火漸漸的因為缺少柴薪而開始衰敗。
城外,似乎除了嗚咽的夜風,便是再無任何異動。
城內,伏兵的腿腳都有些站麻了,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等到。
曹真眉頭越皺越緊,心中的疑慮如同野草般瘋長。
怎么回事?
難道是驃騎軍識破了自己的將計就計?
還是說那幾個死士的供詞根本就是胡編亂造,故意誤導?
抑或是……
對方的行動因為某種未知原因取消了?
各種猜測在他腦海中翻滾,讓曹真焦躁不安。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蓄滿了力卻一拳打空的武士,渾身難受。
就在即將天明,曹真幾乎要按捺不住,準備下令解除戒備,重新評估形勢之時——
報——!!!
一聲凄厲、驚恐到變調的嘶吼,如同利刃般劃破了北門區域死寂的偽裝!
從南城方向跑來了一名傳令兵,連滾帶爬的,幾乎是手腳并用沖上了樊城的北門城樓,臉上毫無血色,聲音也是嘶啞不堪,充滿了恐懼,將……將軍!不好了!襄陽東南……東南水門!樓船!有賊軍樓船!
什么?!襄陽東南水門?!曹真如遭雷擊,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那傳令兵的衣領,幾乎將他提離地面,你說清楚!南城水門怎么了?!什么樓船,怎么會有樓船?!誰的樓船?!
那傳令兵一臉的恐懼,語無倫次,不……不知道啊!將軍!小的在南城值守,忽然……忽然就……樓船就出現了!校尉,校尉急令小的……
傳令兵還沒說完,襄陽東南方向忽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囂之聲!
嗡——!
曹真只覺得一股血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他明白了!
樊城北門的品字篝火,死士的供詞,城外佯動的黑影……
這一切的一切,原來全都是幌子!
原來是聲東擊西,哦,聲北擊南!
他們的真正目標,根本不是防守森嚴,被曹軍重點布防的樊城北門!
而是看似安全,依托漢江天險的襄陽東南城水門!
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跑到了這里來,在這里嚴陣以待,結果卻被虛晃一槍,反而是給了賊人偷襲水門的機會!
快!快調兵馬!隨我去襄陽!
曹真嘶聲大吼,聲音都變了調,他一把推開傳令兵,急急就往襄陽沖。
還來得及!
樓船……
先不管樓船怎么來的,但是樓船上下兵卒也需要時間,還來得及!
來得及!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