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一片寂靜。
攣鞮阿莫笑著,笑著,然后看著龐統三人,笑意慢慢的僵硬在了臉上。
殺氣在大帳之中彌漫而開。
張遼抱著臂膀,冷眼看著這胡人頭領,就像是看著一塊肉。
趙云強忍著怒意,目光卻看向龐統。他相信,龐統絕非是行此等絕戶之計的人。
各種手套,并非是在后世才會出現。
歷史上已經是明明白白的表現出來,其實古代封建王朝,和后世米帝現代政府之間的差距,在某些方面上,其實并沒有想象當中的那么大的差距。
古代封建統治集團與現代米帝政府層制系統之中,為了規避某些責任,實際上在很多時候,都是通過設立中間層來實現責任轉嫁。比如胡人將說的市坊會,或是其他的什么會,甚至連大漢三公,都是為了制度性緩沖帶所設計的架構體系,隨時可以扔出來背鍋。
這種架構體系,可以在形式上保持決策者與被管理者的距離,實質上建立一種可隨時切割的責任傳導機制,以維持頂層的某些程序正義的表象。
古代控制親屬作為脅迫手段,現代也是通過父母子女權益等形成隱性約束,都是將制度性壓迫包裝為絕非強迫、自愿原則,都是通過制造自愿假象轉移核心責任,用中間的非正式架構作為防爆閥。
越是強調自愿的場景,往往隱藏著越深的制度性強制。
古今統治階級的管理者都發現,通過建構中間組織來實現可隨時否認的強制攤派,往往比直接命令更可持續。
自愿的,一切都是自愿的。
自愿加班,自愿繳納,自愿放棄……
這種機制既維持了統治效率,又提供了責任豁免空間,成為跨越時代的治理技術,所以即便是很多人明白,甚至是明顯在自愿的過程中,已經出現了許多問題了,可依舊會是在試行、暫行之中,持續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如一日。
就如某某游戲的內測,外測,公測,一直都測下去……
攣鞮阿莫提出的建議,在當下難道不是一個可以解決制度性強制的方法么?
攣鞮阿莫說是自愿,難道就真能自愿?
那么相信這種自愿,并且還在不斷強調自愿的官吏,究竟是蠢,還是壞?
龐統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直到攣鞮阿莫不笑了,帶著一種惶恐,縮著腦袋的時候,才緩緩開口,此策……聽起來,倒真是「巧妙」啊……
龐統頓了頓,在攣鞮阿莫臉上又露出了一點喜色之時,話鋒陡然一轉,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只是,攣鞮頭領,某有一事不明,還望解惑。
貴人,貴人請說。攣鞮阿莫連忙躬身。
若依你之策,龐統慢條斯理地問道,這「自愿」攻打北城的百姓,用的是誰家的旗號?流的血,染的是誰家的土地?他們若潰敗,動搖的是誰的軍心?他們若僥幸得手,占據的又是誰的城池?而最終……這河北之地,這天下人心,又會如何看待我驃騎大將軍府,如何看待我主驃騎?
攣鞮阿莫臉色變幻,額頭冷汗滾滾而下,不由得伸手擦了擦,這個,啊,這個……我也是好意……
驅民為壑,縱得一時之利,失的卻是立世之基,王朝之本!龐統的目光掃過帳內眾人,最終落在臉色發白,冷汗滾滾的攣鞮阿莫身上,我主驃騎,吊民伐罪,所持者,乃堂堂正正之師,乃重建秩序之信!若行此等鬼蜮伎倆,與董賊、李郭之流何異?豈非自絕于大漢,令天下士民齒冷?
龐統微微向前傾身,盯著攣鞮阿莫,攣鞮頭領,你部落歸附,是慕我主仁德,信我驃騎法度。然今日之策,卻在壞我主仁德,毀驃騎法度!
攣鞮阿莫噗通一聲,連忙跪伏于地,連連告罪,但其眼神深處,依舊殘留著一絲對其妙計未被采納的不解與委屈。
龐統的目光緩緩掃過帳內諸將僚屬,最終如冰冷的鐵鉗般,重新鎖定了地上的胡人頭領。
龐統的聲音在寂靜的帳中回蕩,汝言自愿?以親眷為質,以利欲相誘,迫人赴死,此等自愿,古今酷吏暴君,誰人不會?此非汝之獨創……呵呵,莫說是拾人牙慧了,你這是拾人牙垢,簡直臭不可聞!
龐統看著胡人將,緩緩的搖了搖頭,前秦之法,六國為何言暴之?秦律粗鄙也。秦雖設明文更役三品,然則明令之外,六國又設外徭,貲徭,尤是不足,再添居役之法,可自愿以勞役來抵償罰款、贖金、債務……呵呵,自愿啊……妙策啊!誰得了這自愿之利?是關中得了好處,還是秦王獲得了錢糧?百姓民眾自愿之獻,又是落在了何處?!六國皆言有上令,有秦暴政,卻何不反?待陳勝吳廣,均屬閭左,依照秦律,當自愿為卒,然亦強征為戍,方有王侯將相,大澤一吼!
更不必說,龐統的鏗鏘有力,昔日王莽篡漢,亦慣用此等伎倆,假名古制,自愿捐田,卻行聚斂、征發之實,口稱為民,實則害民!其下場如何?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漢平帝時期,王莽率先捐獻一百萬錢和三十頃田給大司農府,用以救助貧民,這自然是好事,但是后來在王莽的帶動下,有二百三十多位公卿大臣捐獻了田宅,這未必就真的全部自愿了。
以及王莽在登上高位之后的一些行為,或是為了應對災荒和財政困難,或是為了推行理想化的改革,但是最后難免都成為了中高層進行政治斗爭和權力篩選的工具。
龐統一拍案幾,怒聲說道:凡此種種,皆是以自愿之名,行脅迫之實!以公義為幌,掩權謀之私!此乃亡國之兆,取禍之道!我主驃騎大將軍,起于微末,深知民艱,歷年來興教化,勸農桑,立制度,所為者何?乃是要革除前朝積弊,再造清明世道!豈能效此等魑魅魍魎之行,自毀根基?!
龐統看著攣鞮阿莫,目光冰冷,汝獻此策,非為愚昧,實乃心存僥幸,欲行狡詐之術!汝視我主驃騎為何人?又是視諸將為何人?!
攣鞮阿莫跪伏于地,龐統那番直指人心的詰問與歷史回溯,已讓他汗流浹背,面如土色。
龐統有些厭惡的瞥了一眼,心中有下令將其推出去斬首的沖動想法,但是下一刻就意識到,如果將攣鞮阿莫簡單的推出斬首,雖能立威,卻未必能真正服眾。
特別是對那些歸附不久的胡人部眾,容易滋生出一些不必要的猜疑……
龐統沉吟片刻,對帳外沉聲道:傳令,即刻召集攣鞮部所有百夫長以上頭領,至轅門外校場集合!亦通知其他各部胡人首領旁觀!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不過一刻鐘,轅門外的校場上便聚集了數百人,除了攣鞮部的數十名中下層頭領,還有不少其他歸附部落的首領被引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空氣中彌漫著不安與猜測。
龐統在趙云、張遼及一眾護衛的簇擁下,登上校場內的一處木臺。
龐統下令,將面無人色的攣鞮阿莫也帶至臺前。
秋風吹動龐統的青灰色衣袍,黑胖的臉上,此刻不見絲毫笑意,只有一片肅殺。
眾人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消失,只剩下風吹動旌旗的獵獵聲響。
諸位!龐統揚聲說道,沉穩有力,攣鞮頭領方才獻上一策,說是我軍糧草艱難,可解燃眉之急。他的這策略么,說可令南城百姓「自愿」攻打北城,只需以其親眷為人質,再以市坊會居中運作,便可驅使萬人赴死,而無需我軍沾染責任,事后若民怨沸騰,只需斬殺幾個市坊會頭目,便可平息!此等「自愿」之法,他說是「兩全其美」!
龐統將自愿二字咬得極重,話語中的諷刺意味,呼之欲出。
這讓臺下許多聽懂漢話的胡人頭領都聽得明白,臉色驟變。
尤其是攣鞮部的那些人,更是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的頭領。
這計策究竟是不是精妙……光嘴上說了不算!龐統話鋒一轉,掃視著臺下攣鞮部眾,此法究竟是好是壞,需要有人先行示范,以驗其效!既然此策由攣鞮頭領提出,想必其部眾亦深諳此道,忠心可嘉!
龐統他看向癱軟的攣鞮阿莫,大喝道:既然如此!攣鞮阿莫!本軍師便給你這個機會!著你即刻率領你本部所有兵馬,作為第一支「自愿」之師,攻打北城東南角!若勝,自然是有重賞!若敗……亦算是你為你自己的這妙策,自愿獻身了!
此言一出,校場上一片嘩然!
之前還有些懵懂的,現在也都明白過來了……
什么自愿,什么重賞,強攻北城險要之處,這分明是送死!
龐統根本不看面如死灰的攣鞮阿莫,目光直接逼向臺下那些臉色蒼白的攣鞮部小頭目,或者……你們攣鞮部的人,如果覺得攣鞮阿莫的策略有何不妥,亦可和攣鞮阿莫「自愿」商議一下其他攻克北城、獲取糧草的萬全之法!限時半柱香!若是什么都想不出來,那就依攣鞮頭領之策行事!
壓力瞬間轉移到了所有攣鞮部眾身上。
讓他們去送死?
誰人自愿?!
讓他們短時間內想出連趙云、張遼都棘手的糧草之策?
這又如何可能?
短暫的死寂之后,攣鞮部人群中,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百夫長猛地推開身前之人,踏步而出,他雙目赤紅,指著臺上的攣鞮阿莫,用胡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話怒吼道:瘋子!蠢貨!你這說的是什么惡魔的主意!讓我們去送死,還叫「自愿」?!你要討好上官,憑什么用我們全族人的性命去填?!這樣的「自愿」,你自己去吧!
吼聲未落,這百夫長竟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猛然拔出腰間佩刀,如同暴怒的雄獅,合身撲向臺上的攣鞮阿莫!
事起倉促,臺下護衛剛要阻攔其上前,卻被龐統以眼神制止。
攣鞮部百夫長幾步奔上木臺,將攣鞮阿莫拖拽到了木臺邊上,只見刀光一閃!
噗嗤!
血光迸濺!
那百夫長的戰刀狠狠地刺入了攣鞮阿莫的胸膛!
攣鞮阿莫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狀若瘋狂的部下,似乎是想要說一些什么,死死抓住百夫長的衣領,但是下一口便是噴出了鮮血,軟軟地癱倒在地,氣絕身亡。
那百夫長也沒有拔出戰刀,便是將攣鞮阿莫一把扔到了木臺之下,轉身面向臺下所有驚呆了的胡人怒吼道:都看到了嗎?!這就是他說的自愿!誰想要這樣的自愿?!我們歸附驃騎,是來求活路,求功業的,不是來被這種蠢貨當成牛羊驅使去送死的!驃騎大將軍仁德,龐軍師公正,絕不會行此等惡毒之事!這個該死的蠢貨,不能用什么「自愿」的該死的名頭來害我們,害所有人!這家伙該死!你們說!他該不該死?!
校場上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各種語言的嗡嗡議論聲。
片刻之后,便是有人附和著喊道,他該死!
這種自愿我們不要!
所有胡人,無論來自哪個部落,都看清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只要不是太笨的,也明白了攣鞮阿莫提出了何等歹毒的計算,更明白了龐統為何要用這種方式來處置。
龐統環視臺下神色各異的胡人部眾與驃騎將士,知道需要更進一步闡明其中的界限,方能徹底杜絕此等自愿的思潮,他沉聲說道:今日之事,或有人心生疑惑!軍中以服從為天職,將令之下,縱是刀山火海亦須前行,這與攣鞮阿莫所言「驅使」,或是「自愿」,又有何區別?
龐統稍作停頓,讓這個問題在眾人心中沉淀,然后清晰而堅定進行說明,其一,根本在于「名實相符」!軍令者,明令也!為何而戰,如何作戰,賞罰幾何,風險幾許,皆明示于眾,無欺無瞞!士卒入伍,便知有守土衛民之責,有臨陣沖鋒之險!此乃明令之責任,是建立在知情基礎上的承諾與擔當!而攣鞮阿莫之策,名為「自愿」,實為誘騙與脅迫!以虛妄之利相誘,以隱晦之害相脅,甚至挾持親眷,此乃欺騙,是挾持,是對智識與尊嚴的踐踏!
其二,在于「權責共擔」!龐統的目光掃過臺下的胡人,也略過周邊的各級軍官軍校,我軍之中,軍令之下,責任由統帥和兵卒共同承擔!兵卒奮勇作戰而獲勝,有將校指揮得當之功,也有兵卒累積戰功戰績!若有兵卒陣前膽怯逃避,這是兵卒之責!同樣,若是士卒勇猛作戰,卻因為謀略不當導致部眾折損,這就是將校謀劃不周之過!一場戰斗,責任在每一個兵卒身上,也在每一個將帥軍校身上!
而攣鞮阿莫之策,讓「市坊會」去做事情,所有的好處,民眾百姓拿不到半點!而所有的損失和責任,卻都是市坊會和民眾的!此乃無膽鼠輩之舉,絕非擔當任事之道!只想要好處而推諉責任,古今未有能成事者!
龐統的聲音漸漸的提高,帶出了一種信念的力量,我軍征戰,為的是平定禍亂,再造太平,護佑黎庶!此乃堂堂正正之師所應為!驅使民眾百姓填壕,以無辜性命換取自身功績或解脫困境,此等行徑,與匪寇何異?!攣鞮阿莫之策,心術不正!手段卑劣!今天如果驅趕無辜百姓去送死,明天會不會驅趕同樣無辜的你們去送死?長此以往,何以立軍?何以立國?
龐統再次看向那些胡人部眾,語氣稍緩,爾等歸附,便是我驃騎一員。當知我軍之強盛,在于法令嚴明,在于信賞必罰,更在于心存仁義,行事光明!不是來脅迫和欺詐他人的!
都聽明白了?龐統最后沉聲而道,軍令是必須要做,不需要什么自愿或是不自愿!而攣鞮阿莫所說的自愿,是假裝可以選,結果沒得選!是欺詐,是挾持!我主以仁德被澤八荒,絕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玩弄這種「被動自愿」之把戲,行如此不仁不義之舉!膽敢越界違背者,攣鞮阿莫便是下場!
許多胡人頭領眼中的迷茫與猜疑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認知與敬畏。
大多數的胡人都能明白,在驃騎軍中,服從不等于盲從,勇猛不等于殘忍,真正的強大,來自于嚴明的紀律與堅守的道義,而非狡詐的權謀。
當然,還會是有些一些胡人,頭腦比較簡單,即便是龐統特意說明了,也依舊分不清楚軍令和被自愿之間的區別……
龐統自然也沒有必要讓每一個人都能明白,目光掃過臺下眾人,見大多數都已經明白了,便是說道:攣鞮部暫由百夫長代管!各部散去,嚴守崗位,各盡其職!
沒有人在意攣鞮阿莫的死,甚至有的人覺得這是一種解脫。
龐統不想要深究,也不愿意在大戰之前進行牽連,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會繼續調查下去。
龐統的現場教化,讓所有胡人部眾,乃至全軍將士,都牢牢記住了一個道理,在驃騎軍中,有些底線,不容觸碰,有些捷徑,通向的只能是毀滅。
因為這種事情,如果不在最開始產生苗頭的時候就嚴格控制,那么往后便是會有越來越多的各種名頭的自愿……
仁義或許需要代價,但絕不容許邪惡假借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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