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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5章穹窒熏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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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暑氣仿佛有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水畔曹軍連綿的營寨上。

  那無處不在的腐臭,不像是飄散的異味,而像是活物。

  它們從營溝墨綠色的、冒著氣泡的污水中滋生,嗡嗡作響,形成黑壓壓一片,在那震顫的薄翅作用下飛翔,然后猛地撲向蜷縮在草席上的傷兵們……

  其中,就有什長王涑。

  王涑的左腿小腿上,有一道在鬼哭隘作戰時的傷口。

  此刻,這傷口正猙獰地潰爛著,散發出甜膩的惡臭。

  他無力地躺著,渾濁的目光透過破爛的營帳頂棚,落在一束斜射下來的光柱里。

  光柱中,塵埃狂亂地舞動,每一粒微小的灰塵,在王涑的感知里,都裹挾著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

  在傷兵營的不遠處,用來焚燒尸體的火堆,正在發出噼啪的爆響聲。

  那是曹軍兵卒骨血最后的哀鳴。

  他們活著的時候沉默,死了,燒了,反倒是噼噼啪啪,卡里咔嚓……

  一陣裹挾著熱浪和焦糊味的風卷來,將半片燒得焦黑的衣角吹落在王涑的草席旁。

  王涑低頭看去,那衣角的樣式,依稀能辨認出是最為普通的葛布戰袍。

  就像是王涑自己身上穿的一樣。

  腐臭像濕透的麻布,死死糊在口鼻上。

  悶熱,窒息。

  可是所有人都忍耐著。

  吃苦耐勞,這是大漢山東統治階級對于普通民眾的基礎要求。

  老祖宗嚴選。

  王涑蜷在霉爛的草席上,潰爛的腿引來蒼蠅嗡嗡打轉。

  火頭老拐跛著腳,挨個給病帳里尚能進食的士卒分發麩餅。他走到王涑身邊,手指頭上依舊帶著洗不掉的陳年泥垢,遞過一塊粗糙發硬的餅。

  王涑半躺著,然后低聲嘀咕道:當年……好像也是這樣……

  什么當年好像?火頭老拐問道。

  王涑咧開嘴,半像是回答,半像是呻吟,當年……在官渡……

  官渡啊……火頭老拐的聲音沙啞干澀,袁本初的人馬,那肚子腫得跟鼓腹蛤蟆似的,咱好歹……好歹還有肉干吊著半條命!

  王涑伸出去接餅的手猛地一滯。

  火頭老拐哈了一聲,這是餅子……沒肉干……

  王涑這才接過了餅子,然后緩緩的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一股霉味從口腔竄到了鼻腔。

  聞到了這令人惡心的霉味,王涑反倒是安下心來。

  哪一年,他剛入伍,他親眼見過餓瘋了的士卒在戰場上刨開凍硬的馬糞,只為尋找里面可能未被消化的零星豆瓣和麥粒……

  他也親眼見到那些人的尸體,看見那些人的眼珠上,都蒙著一層灰翳……

  可如今……

  王涑低頭看著自己指甲蓋下透出的烏紫色,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鐵銹般的腥甜。

  忽然,一個驚恐的嘶吼聲,打破了營帳里死一般的沉寂,帶來了躁動。

  程使君!程使君饒命啊!俺沒偷吃!俺沒偷吃肉啊!

  營地內頓時就像是一下子多了幾百只的蒼蠅,嗡嗡嗡起來。

  火頭老拐頓時就像是瘸掉的腿又長了回去一般,竄著就到了病帳口,探頭探腦的向外張望。

  閉嘴!你昏頭了不成?程使君……程使君不在這里!閉嘴!

  我……我沒吃,沒吃啊!沒吃啊啊啊啊……

  那傷兵似乎是在幻覺之中,瘋狂掙扎。

  但很快,一陣沉悶的撞擊聲傳了過來,然后那嘶吼聲就消失了。

  哎,可憐的娃……

  火頭老拐搖頭嘆息,重新走了回來,帶著些莫名的意味,你說,光吵吵,有什么用?

  怎么了?王涑問道。

  死了。火頭老拐就像是說著天氣太熱,還能怎樣……曲長來了……咔嚓……

  王涑下意識想起了他的侄兒,然后又想到了那些暗紅色的肉沫。

  譫妄與掙扎,病痛和熱浪,像燒紅的針,一根根扎進腦髓。

  王涑在草席上扭動,滾燙的皮膚蹭著席下濕冷的泥地。

  眼前全是晃動的腳踝,腫脹的,青紫的……

  各種人的臉,程昱的,侄兒的……

  然后腦海里面下一刻畫面就是交錯著剁骨刀,帶起大塊小塊的肉末,伴隨著砍進關節的悶響。

  天……譴……都是天譴!

  王涑忽然罵了起來,動靜驚動了旁人。

  鄰鋪一個斷了胳膊的傷兵,眼窩深陷,之前一直像死了一樣躺著。此刻他眼皮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王涑。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

  火頭老拐正佝僂著背往回走。他聽見王涑的低吼,便是嚇了一跳。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帳簾外巡邏兵卒晃動的影子,然后挪近兩步,蹲下身,像是勸慰,又像催促,涑娃子……別……別說話了,多休息休息……

  火頭老拐左右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旁邊斷了胳膊的傷兵眼神,隨即像被燙到般縮回。

  更遠處,幾個還能坐起的病號麻木地看著,眼神空洞。

  其中一個咳嗽著,痰液帶著血絲滴在胸前。

  他們同樣也痛苦,也絕望,但是他們依舊希望是有人站出來砸破窗子,這樣他們既可以享受新鮮的空氣,又可以避免后續的問題。

  華夏從來就不缺乏聰明人。

  很快,就有人舉報了……

  舉報者他們并不能從刑罰王涑當中獲得什么好處,但是他們依舊去舉報了。

  因為,有人害怕被王涑牽連……

  因為,曹仁說了,不信謠不傳謠……

  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很快,傷兵營迎來了最新的命令。

  王涑被當眾拷打。

  很快,傷兵營內所有人,王涑,以及包括舉報王涑的,都被驅趕出了襄陽,朝著驃騎軍的方向而去……

  在漢水北岸,驃騎軍的營盤里,另一種氣味劈開了渾濁的空氣。

  濃烈到近乎刺鼻的苦味,混雜著艾草焚燒的辛辣煙霧,頑強地抵抗著隨風飄來的尸臭。

  新近而來的曹軍降兵和流民勞役,無論男女老幼,都被要求脫去破舊骯臟的衣衫,赤身走過長長的、被艾草濃煙籠罩的棚子,然后進入摻雜了石灰和硫磺的水池子里面浸泡……

  他們脫下的舊衣被投入熊熊烈火中,瞬間蜷縮、焦黑,化作翻飛的黑蝶。

  都聽清楚了!醫師的吼聲壓過了俘虜區傳來的陣陣哭求和呻吟,傷寒疫病,是由尸穢、污濁之氣傳人!非是鬼神作祟!喝藥!熏煙!勤洗濯!

  醫師的聲音因連日嘶喊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們要毒死我們!

  一個被強制要求灌湯藥的曹軍降兵驚恐地向后退縮,眼中滿是絕望。

  周圍的驃騎士卒冷冷地看著他,其中一人面無表情地當著他的面,將一碗湯藥喝了下去。

  醫師見狀不由得罵道,要殺你們還用得著毒藥?!用刀槍不是更快更簡單?!一群蠢貨!

  降兵在周圍冰冷目光的逼視下,顫抖著端起了湯碗,閉眼喝進了腹中……

  廖化站在哨塔上看著。

  不是為了看什么裸露的軀體。

  對于那些干癟的,仿佛就像是在骷髏外面包裹了一層皮,而且還是褶皺,黝黑,污穢的那種,若是還能有什么興致,那真的不是一般人。

  在沙摩柯連續破壞了兩三個曹軍小軍寨之后,忽然之間這些曹軍的降兵流民就多了起來!

  似乎像是有意的被驅趕,被送過來了一樣。

  而且這些降兵流民之中,還有不少是患病的模樣!

  諸葛亮很敏銳的察覺到了其中的異常,并且立刻要求廖化和李典對于這些降兵和流民進行防疫處理。

  一開始廖化李典還沒反應過來,但是隨后他們就意識到了,這是曹軍毒計!

  若是不收,那么所謂驃騎仁德的言論,也就隨之破滅,襄陽城中對于驃騎暗中的稱贊和鼓動,也就自然消弭了……

  若是收了,放任這些降兵病人,混雜營地,傳播疫病,顯然是不妥當的,但是就算是另辟住所,別處收治,同樣也是麻煩。

  對于收不收這些降兵病人,李典和廖化的意見也不統一。

  李典認為只需要驅趕就行了,不需要替曹軍擦屁股,但是廖化不同意李典的意見……

  如果諸葛亮沒來,說不得李典廖化二人又會陷入意見相左,爭執不下的局面。

  有了諸葛亮這第三方進行調停,也就很快確定了應對方案。

  即便是李典不認可接受這些降兵病人,但是三人確定下來策略之后,也就沒有再多說什么,也是一樣的安排事項。

  廖化看著遠處焚燒舊衣的火光,看著石灰池中掙扎撲騰的人影,那些黝黑、枯槁、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軀體,讓他胸口發悶。

  他不由得低聲感慨:想當年……

  當年黃巾亂起,流民如潮,他也曾在類似的池子里滾過,被那刺鼻的石灰水蜇得皮開肉綻,只為除掉滿身的虱子和可能的疫氣。

  那時的絕望與此刻池中人的麻木,隔著歲月竟有幾分相似。

  戰爭,確實是世間最烈的催化劑。

  如果不是廖化曾經在這池子里面滾過,那么到了當下說不得就和李典一樣,保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可以說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冰冷的表示這是山東的事情,為什么關中要接這個爛攤子?

  若不是諸葛亮一路從關中到川蜀,又是從荊南到了荊北,那么一個小年輕也不可能在李典和廖化兩人有不同意見的時候,起到一個一錘定音的效果。

  當然,也不是說李典就是錯了,甚至如果只是針對于當下荊北的局部來看,李典的策略反而是最優的……

  諸葛亮也登上了哨塔,站到廖化身側。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那些痛苦掙扎的軀體上,而是越過他們,投向了更遠處。

  那條蜿蜒的山道上,依舊有影影綽綽、步履蹣跚的人影,像被驅趕的羊群,朝著驃騎軍營寨的方向緩慢移動。

  我打賭……諸葛忽然說道,在后面,驅趕這些人前來的曹軍兵卒……不到這些人的百分之一……

  廖化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當年……也是如此。

  這些普通百姓兵卒喪失了其自我血性,進行了自我閹割……

  在自然界中,被閹割的哺乳動物,往往都會被同類所欺凌。

  這是因為很多哺乳動物都依賴信息素來交流,尤其是性狀態。閹割手術會直接影響性激素水平,導致信息素分泌改變。比如公狗被閹割后,其他狗可能就聞不到它原來的雄性氣息了,這可能會讓群體覺得它不對勁。

  而在等級更明顯的狼群之中,或是猴群之中,雄性地位往往和睪丸激素水平掛鉤。被閹割的個體激素水平驟降,可能表現得不再那么強勢,容易失去原來的地位。其他成員察覺到這種變化,可能會趁機挑戰它。

  同時在野外,有生殖能力的個體會更積極競爭資源,因為要繁衍后代。被閹割的個體可能顯得不思進取,在群體看來就是浪費資源,所以會被排擠。這其實挺殘酷的,但動物界的邏輯就是這么直接。

  但是唯獨只有一點好處……

  那就是家養寵物,被閹割后反而更容易融入人類的群體,成為人類排解精神壓力,消除生活煩憂的一種工具,一種陪伴。

  廖化看著那些皮膚黝黑,瘦骨嶙峋,甚至是連性特征都不明顯人,目光不由得幽暗下來。

  多少年了,山東之地,竟然是一點都沒有改?

  曹軍準備進攻了。諸葛亮的聲音很平靜,而且是要……大舉進攻。

  廖化猛地側頭,眼中帶著驚疑:大舉進攻?為何?這些病卒……不是來消耗我糧草,傳播疫病的么?

  廖化他指著山下的那一片接納區域,醫官都忙得腳不沾地了!

  諸葛亮沒有立刻回答,他扶著粗糙的木制欄桿,眺望著遠方,似乎是在整理著思路。

  山風吹動他寬大的衣袖,也帶來山下石灰池的刺鼻氣味和隱約的哀鳴。

  元儉兄,諸葛亮終于開口,目光依舊鎖定山道,你看那些被驅趕過來的人,可有青壯?可有攜帶兵刃?

  廖化瞇起眼,仔細望去。山道上的人影,大多佝僂著背,步履踉蹌,偶有跌倒的,掙扎半天也未必能爬起來。別說兵器,連像樣的包袱都少見。

  都是些病殘老弱……看著像是被遺棄的累贅。

  遺棄?非也……諸葛亮微微搖頭,若是遺棄,曹軍何必費心費力,專門派兵驅趕他們到我營前?放任其四散逃亡,或任其倒斃荒野,豈不省事?

  廖化皺眉:你是說……這是故意集中起來……有意為之?

  正是。諸葛亮語氣肯定,而且,是近期才做出的決定……前幾日還只是零星幾個,這兩日便成股成流……曹子孝在襄陽焦頭爛額,曹孟德在潁川糧草轉運艱難……若非有明確軍令,誰會在此時耗費耗力,將這些零散之輩遣送至此?

  諸葛亮半轉過身,看向廖化,眼神銳利起來:驅趕病卒,一者確如元儉兄所言,耗我糧藥,擾我軍心。若是我等防疫不力,可能因此感染瘟疫,甚至有可能引發營嘯……二者,以這些病殘之軀堵塞道路,遲滯我斥候哨探,遮蔽其軍行動……

  諸葛亮指向山下那些被嚴密隔離、正在接受熏蒸和洗濯的降兵流民:三者……這些人的到來……依某之見……曹軍大營之中,疫病恐已失控!他們不是在「傳播」疫病,而是在「傾卸」疫病!

  諸葛亮的聲音沉穩有力,或者說是……清掃,清理!他們在清理營地,為大軍騰挪空間,掃除障礙!

  廖化倒吸一口爐齒面,你是說……他們自己營里也撐不住了,所以把這些染病的都丟出來,好讓健康的兵卒……

  不錯!諸葛亮點頭,語速加快,清理病患,集中健康之兵,這是大戰前整肅營伍的常法!曹軍如此急切地「清理門戶」,甚至不惜暴露其營中疫病慘狀……怕是被迫行之!

  諸葛亮再次望向山道盡頭,仿佛要穿透荊州的那層巒疊嶂,曹子孝在襄陽已是困獸……襄陽傳來消息,城中多有流言,民眾兵卒怨聲載道……曹軍已經是窮途末路,唯有孤注一擲!

  這些降兵傷患……諸葛亮微微笑了笑,如今曹子孝是留也不是,不留也是不是!

  那……廖化壓低了聲音,曹軍為何不……

  諸葛亮點頭說道,絕非曹子孝心善……而是想要利用我軍因接收病卒、防疫分心之際,以雷霆之勢,打掉我南線一部,方可解襄陽之圍,甚至扭轉頹勢!驅趕病卒,便是其進攻前的序曲!他們是在用這些人的命,換我片刻的混亂與遲滯,為其大軍集結調動爭取時間!所以……曹軍必然有大舉動……只不過我現在還不清楚他們要怎么做……

  廖化的臉色徹底凝重起來。他明白了。

  這些降兵病卒,不是簡單的騷擾或惡毒,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以人命為序幕的進攻信號!

  他看著山下忙碌的醫官和士卒,看著池中掙扎的身影,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那……廖化的聲音帶著沙啞,他們……何時動手?

  諸葛亮抬眼望向天空,午后的陽光依舊熾烈,卻仿佛帶上了一絲肅殺。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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