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戰爭,當然就有傷亡。
軍需官!醫護官!司馬懿的聲音穿透雨聲。
兩名同樣渾身濕透、臉色也有些蒼白的軍校立刻上前:屬下在!
即刻分發干糧!優先保證后衛曲和斥候!務必人人有份!司馬懿的目光掃過那些在短暫停歇中瑟瑟發抖的士兵,醫師立刻分頭巡營!凡有傷者,無論輕重,務必清理泥污再行包扎敷藥!后勤立刻尋地烹煮熱湯,分發姜湯藥散,以預防風寒!動作要快!
斐潛之下的兵卒操典當中,對于戰場救治分為兩個部分。
一個是戰場緊急處理。
用煮沸過曬干的布條,好一些的甚至是經過草藥煎煮液浸泡的,進行緊急包扎傷口,加以金創散,含石灰、地榆等止血生肌藥覆蓋傷口,減少感染。
如果還是出血不止,就要轉入第二階段,也就是營地治療。
營地治療一般都是較大的傷口,大多數都是斷指,斷肢等。
對于截斷面的傷口,一般都會采用烙鐵進行止血,然后再施加黃芩、黃連等抗菌草藥進行包裹,然后轉運到后方進行第三階段的治療。
第三階段的部分,就不是屬于戰場救治了。
因此司馬懿下令找地方收治傷兵后,兵卒軍校便是立刻按照操典行動起來。
驃騎軍多年經營、嚴苛訓練和相對充足后勤保障所積累的巨大優勢,在此刻惡劣的環境之下,就轉化成了兵卒的生存率。
驃騎軍的兵卒,在軍官和醫護醫師的指揮和催促下,展現出驚人的紀律性和熟練度。他們迅速尋找相對避雨的巖凹、大樹下或干脆幾人共用一塊大油布搭起簡陋的雨棚。解開被泥水浸透、沉重冰冷的甲胄,進行整理泥垢,更換損壞的甲片,以及烘干內底也同樣潮濕,但是相對比較干凈一些的內襯戰袍。
穿著干燥的衣裳過夜,就會減少風寒的侵襲……
同時,每一個驃騎兵卒,從最低等的步卒到軍校,都從自己背囊里一個特制的、涂了桐油的牛皮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塊折疊整齊的、同樣涂了桐油的厚實麻布。這玩意相對比較防水,而且足夠堅韌,可以充當多種用途,是戰場上寶貴的個人防護物資。
不僅可以用來防潮,甚至可以用來收集比較干凈的雨水,用來烹煮,清洗等所需。
傷兵被優先照顧。
醫護兵和同伴用相對干凈的布條,蘸著從油布上刮下匯聚的相對干凈的雨水,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洗傷口周圍粘附的污泥和血痂。
動作雖然粗糙,但力求去除污物,然后才敷上金創散。粉末被均勻地撒在清洗過的傷口上,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帶來一絲清涼和希望。
對于一些可能化膿,比較嚴重污染的傷口,則是用酒,或是醋進行清洗,再敷上黃連膏……
最后,一些油布被裁切下來,小心翼翼地覆蓋、包裹住傷口,再用布條緊緊纏牢,最大程度隔絕外界的泥水污濁。
與此同時,架在幾塊石頭上的簡陋烹煮用具里,煮沸的雨水混合著切碎的姜塊,少量草藥,以及受潮的干糧一起烹煮。
這些用具,有一體的頭盔,有純銅的圓盾,也有隨軍攜帶的一些銅釜和陶罐。
若是頭盔,一般就夠一伍的兵卒,輪換著一人喝那么一大口……
味道肯定不怎么樣,但是這樣一碗分發下來的、或許有些刺鼻的熱湯,卻能在某種程度上提振這些兵卒的御寒能力,補充體力。
用隨身的木碗或木勺,甚至是自己的兜鍪,接著滾燙的姜湯,顧不上燙嘴,隨便吹兩下就是大口灌下。一股辛辣的熱流從喉嚨直沖胃里,再擴散到四肢百骸,驅散著雨水帶來的體溫流失,讓麻木的身體重新得到恢復。
除了大多數兵卒引用的姜藥混合熱湯之外,還有幾個小罐子,烹煮著藥湯。這是兩種藥湯,都是用百醫館配出的藥包直接熬煮,一種是退熱的,一種是失血過多體虛的……
分發下來的干糧,是炒熟的黍米混合豆子雜糧等壓成的硬餅,冰冷堅硬,難以下咽。但在補充體力、維持生命面前,這已是無上美味。
士兵們珍惜地小口啃咬著,就著雨水艱難吞咽。
軍官們也不例外,司馬懿也終于接過親兵再次遞來的餅,面無表情地咀嚼著。
他的心思依舊還在戰場上……
但是很快,司馬懿看到了驃騎兵卒有序的在進行休整和救治,心中那原本不太確定的計劃,也漸漸地堅定了下來。
反觀曹軍的追擊隊伍,每一次遭遇驃騎軍后衛的陷阱攔截后,付出的代價遠不止表面的傷亡數字。
冰冷的雨水和污濁的泥漿,如同無形的惡魔,瘋狂侵蝕著他們的體力和健康。
一個曹軍兵卒在追擊中不慎滑倒,小腿被尖銳的石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涌出,混入泥漿之中。他本能的想找塊布包扎,卻發現身上除了濕透的粗麻軍服和簡陋的皮甲,一無所有。
在一旁的同伴上前想要幫忙,也只能是撕扯了一塊自己同樣濕透骯臟的衣襟,胡亂地綁在那受傷兵卒的傷口上。沒有藥粉,沒有油布,甚至連清洗傷口都成了奢望。
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了這層聊勝于無的包扎,傷口很快就開始刺痛、腫脹,然后漸漸地變得麻木……
另一名曹軍老兵,在攀爬一處陡坡阻擊驃騎后衛時,被滾落的石塊砸中了肩膀。
劇痛讓他手臂難以抬起。
濕冷的皮甲緊緊貼在傷處,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鉆心的疼痛。
但是他依舊沒有空閑脫下甲胄來查看一下受傷的地方,依舊要穿著潮濕的盔甲和戰袍往前追擊……
這樣的場景在曹軍隊伍中比比皆是。
混戰中受的傷,無論大小,在這無休止的雨水和泥濘中,都成了催命的符咒。
傷口暴露在污濁的環境里,一天一夜下來,紅腫、流膿、潰爛的速度快得驚人。
尤其是在無法避免潮濕,無法提供有效湯藥的野外環境當中,劇烈的咳嗽、渾濁的痰液、因寒冷而青紫的嘴唇,成了隊伍中揮之不去的背景音。
基層的曹軍校尉、屯長們臉色鐵青,眼神中充滿了焦慮和無奈。
他們看著自己麾下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不是因為敵人的刀劍,而是因為這該死的天氣和無法處理的創傷。他們向上級求援,得到的回復往往只有冰冷的催促:跟上!不得讓驃騎賊軍走脫!貽誤軍機者,斬!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一個追擊者的心頭。
當撤退與追擊的拉鋸持續了一天一夜之后,冷酷的抉擇終于降臨。
在一處狹窄濕滑、遍布亂石的山谷中,曹軍的前鋒再次遭遇了驃騎后衛的頑強阻擊。一陣激烈的短兵相接后,驃騎軍再次利用熟悉的地形遁走,留下山谷中幾具尸體和更多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曹軍傷兵。
張屯長!劉二的腸子……腸子流出來了!他不行了!
趙麻子燒得滾燙,說胡話呢!怎么辦啊屯長?!
悲戚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雨漸漸停了,但是麻煩卻越來越多。
張屯長,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疲憊的中年漢子,看著地上那幾個重傷垂死的部下,又看看前方泥濘難行、亟待追擊的道路,以及身邊同樣疲憊不堪、眼中帶著恐懼和麻木的士兵,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痛苦。他蹲下身,想扶起那個腹部重傷、腸子外露的劉二,手卻顫抖著無法觸碰那可怕的傷口。
屯長……救……救我……劉二眼神渙散,微弱地呻吟著,手無力地抓著張屯長冰冷的皮甲。
就在這時,一名渾身濕透、臉色鐵青的軍侯帶著兩名親兵,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漿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慘狀,眉頭緊鎖,眼神卻異常冰冷。
張屯!還磨蹭什么?!荀參軍嚴令!務必死死咬住司馬懿!貽誤戰機,你我十個腦袋都不夠砍!軍侯的聲音嘶啞而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他并沒有直接下達拋棄傷兵這樣具體的命令,但那冰冷的眼神和強調軍令如山、貽誤戰機的措辭,已經清晰地傳遞了意圖……
必須輕裝前進,不能為累贅所拖累!
出了問題,責任在你們這些執行者身上!
張屯長身體一僵,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軍侯也只是壓力的傳遞者,上面還有更高的軍官,最終的壓力來自于中軍的荀惲,甚至遠在謀劃的荀彧。
這就是大漢山東所習慣的制度,上層制定宏大的戰略目標,下達不容置疑的軍令。中層軍官負責傳達和督促,他們往往只對命令本身負責,對如何完成命令的具體困難視而不見,或者將壓力原封不動地轉嫁給底層。而底層軍官和士兵,則成為執行這冰冷命令的直接操刀手和犧牲品。
為了大局,個體的犧牲被視為必要的代價,無人關心這代價是否合理,過程是否痛苦。
沒有解釋,沒有補償。
每一次的遲到都在盡力謳歌,但是每一次都不會說還有多少人依舊在遲到的路上。
對不住了……兄弟……
張屯長猛地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通紅的血絲,聲音哽咽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把他們……抬到……抬到那邊的巖石后面去!
他避開了劉二絕望的目光,也避開了其他傷兵哀求的眼神。他甚至都不敢明說丟下,只能用抬到巖石后面這樣自欺欺人的話來掩飾。
幾個沒有負傷的曹軍兵卒,默默地、近乎粗暴地抬起那些無法行動的傷兵,深一腳淺一腳地將他們拖拽、安置到山道邊緣一處巖石后面。
動作間難免牽扯傷口,引發更凄厲的慘叫。
沒有人留下來照料他們,留給他們的,頂多就是一兩個同樣被雨水泡脹、冰冷僵硬的雜糧餅和灌滿渾濁雨水的皮囊。
張屯長幾乎是吼出來的,帶頭往前,不敢回頭。
他身后的士兵們沉默地跟上,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那些被遺棄在冰冷巖石后的傷兵,有的發出微弱的哭泣,有的只是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他們的結局已經注定,在寒冷、感染、饑餓和絕望中慢慢死去,成為這場宏大棋局中無人問津的、冰冷的數字。
一天一夜,雙方的體力都在流逝。
雨水停停落落,但是整體上來說是漸漸停止了。
驃騎軍依靠著輪換休整、油布包裹、姜湯藥散和相對充足的干糧,雖然士兵們依舊疲憊,眼中布滿血絲,仿佛下一秒就能睡著,風寒傷兵也陸續出現,但整體建制完整,士氣雖低落卻未崩潰,核心戰斗力尚存。
他們像一群在泥潭中打滾后的狼,雖然皮毛狼狽,腿腳也沾染了泥水,但獠牙猶在。
然而,司馬懿所預想中曹軍崩潰退卻的場景并未出現!
這讓司馬懿頗為意外。
正常來說,曹軍原本士氣就不高,不可能在這種惡劣環境之下,依舊堅持,可偏偏曹軍就是不退,死死卡住了幾個山道要點,并且不停的追擊。
司馬懿再次冒險登上一處視野稍好的陡坡。透過迷蒙的山間霧氣,他發現曹軍的隊伍確實變得稀疏了許多,行進的速度也慢得像蝸牛,士兵們互相攙扶著,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隨后而來的曹軍兵卒的戰術變化,也讓司馬懿開始察覺到了一些異常。
這些曹軍甚至像是故意送死的棋子,目的就是為了填塞住這些山道要點。他們不再追求殺傷多少驃騎軍,甚至不再追求完全堵住道路。
曹軍也學壞了,他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在制造障礙。
一處濕滑得幾乎無法站立的陡坡,他們用砍伐的樹木和搜集的亂石堆砌障礙,設置絆索,只求讓驃騎軍通過時摔個人仰馬翻,耽擱時間;
一條湍急的溪流,他們破壞掉原本簡易的木橋,甚至故意在淺灘之處堆積雜物制造小范圍的拒馬,使得通過更加的困難。
但是驃騎軍和曹軍之間,具備著一條裝備與后勤的鴻溝。
驃騎軍的油布、藥粉、姜湯,是優良后勤軍事制度之下的個體防護,是提高生存率的保障。
而相對的,曹軍只能通過遺棄傷兵來解決傷亡問題……
在驃騎軍的體系中,普通兵卒的價值被相對完善的制度保護著。
在曹軍的體系里,普通士兵在宏大目標面前,其個體生命價值被無情地壓縮、乃至抹去。
曹軍之前有龐大的人數,可以隨意的犧牲,但是現在曹軍的數量在不斷的衰減,犧牲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也漸漸地讓曹軍支撐不起了。
司馬懿發現了這個問題。
既然如此,那么曹軍都到了這種地步,為什么不退?
這些曹軍是在堅持著什么?
或者說,曹軍因為什么才在堅持?
忽然之間,司馬懿意識到了一個被他原先忽略的要點……
他,不是曹軍的首要目標!
也不對!
嚴格來說,應該是他從廢棄軍堡,飛狐堡的包圍圈跳出去之后,荀彧就轉移了作戰的重點!
之前表現出來的要死命追殺,要將司馬懿所帶領的主力包圍吃掉的架勢,其實是在虛張聲勢!
能追上吃掉,就自然最好,追不上,就堵住山道!
通往鬼哭隘的山道!
這個念頭如同九幽寒冰,瞬間凍結了司馬懿的血液!
之前的遺棄傷兵、減員不退,并非曹軍支撐不住,而是荀彧在用這些曹軍士兵的性命和血肉,在泥濘和寒雨中,為鬼哭隘那邊的主攻戰場爭取那決定性的分秒!
曹軍在這里每拖住他司馬懿一刻,鬼哭隘陷落、整個嵩山防線崩潰的風險就呈幾何級數增加!
中計了!
司馬懿猛地睜大眼睛,他之前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得計,或許都在對手的意料之中!
他被荀彧玩弄于股掌之間,寶貴的時間,正在這冰冷的雨水中飛速流逝!
一股被徹底愚弄的屈辱感和對失控局勢的巨大恐懼,讓司馬懿頓時感覺有些窒息。
鬼哭隘危險了!
司馬懿之前的戰術判斷,是基于曹軍對他的仇恨值極高來進行推斷的,畢竟折損在司馬懿手中的曹氏夏侯氏將領足夠支撐這一點,所以一旦司馬懿暴露在外,必然會引來曹軍的死命追擊,故而司馬懿以自己為誘餌,引誘曹軍的追殺,試圖用非戰斗減員來殺傷,拖垮曹軍。
這個戰術本身沒什么問題,但現在的問題是曹軍的指揮官現在姓荀!
除非司馬懿現在就斬殺了荀惲,否則荀彧對于司馬懿談不上什么徹骨仇恨……
即便是現在司馬懿設計殺了荀惲,也依舊沒有用。
來人!司馬懿當即傳令,讓王軍候來見我!
司馬懿決定,他要讓王軍候裝作是他的模樣,繼續在這里吸引拉扯曹軍追擊部隊,然后他自己要帶著山地兵,繞過曹軍封鎖線,趕赴鬼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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