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大營。
六月的風帶著暑氣,卻沒有給曹軍營地內的兵卒帶來多少溫度,也沒吹散在營壘間彌漫的沉悶與低語。
溫縣失陷、程昱身死暴尸的消息,在兵卒中悄然蔓延。
天譴二字,混雜著對糧道斷絕的憂慮,在營火旁、輜重隊的間隙里,變成一種壓抑的恐慌。
以及程昱當年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件被重新翻出,細節在口耳相傳中變得愈發駭人,導致兵卒望向其他的曹軍士官軍校的眼神里,也不免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疏離和驚懼。
中軍帳內,燈火通明。
曹操端坐主位,荀彧、曹羲、韓浩等人坐在一旁,空氣凝滯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角落里的銅漏,滴答聲異常清晰。
仲德……不祿……
曹操的聲音不高,也依舊沉穩,但是多多少少隱藏著一些疲憊,沉重得就像是鈍刀在割厚牛皮,明明花了很多氣力,卻沒有多少效果的疲憊感。溫縣之失,非戰之罪,乃天意弄人是也。仲德出城查探,不慎負傷而感染重疾……并非什么「天譴」……
曹操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荀彧臉上,文若,軍中流言,可查清源頭?
曹營之中,關于程昱遭受了天譴的說法,大行其道。
不管是那個年代,也不管古今中外,普通民眾對于上位者的流言,多半都會帶著一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這種習慣,跨越了一切文化和時代。
普通民眾在日常與上位者互動時,深刻感受到權力、資源和社會地位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常常伴隨著無力感和壓迫感,所以當聽到高高在上的上位者遭遇挫折、丑聞或失敗時,民眾會感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和補償。
例如老天有眼,他們也不是萬能的,他們也有今天……
民眾也往往傾向于相信上位者擁有權力后更容易腐化墮落、道德敗壞。
畢竟這是最為常見的……
流言,尤其是負面流言,常常包含道德瑕疵,而上位者暴露其道德缺陷,會讓普通民眾產生一種我們雖然平凡,但至少比他們正直干凈的道德優越感。
而最為關鍵一點,是民眾百姓通過流言這種方式,在對于上層官吏的正式監督機制,比如法律、媒體等,可能不完善或失效的情況下的一種審判。
就像是當下說程昱遭受了天譴,何嘗不是這些普通兵卒對于程昱的審判?
荀彧微微躬身,說道:主公明鑒,流言如風,難溯其源。然溫縣失陷,糧秣轉運自此多艱,卻是實情。士卒惶惶,半因鬼神之說,半憂腹中之饑。
荀彧頓了頓,聲音更低幾分,更有傳言,言中原已不可歸……
曹操輕輕的哼了一聲,多少有些憤怒,不過依舊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平穩的說道,人心如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導。
曹操環視一周,朗聲說道,溫縣之失,誠為痛事,然亦可引驃騎軍北上!河洛之地,有子廉鎮守鞏縣,汜水,又值近日雨霾眾多,驃騎火器難以施展。故而驃騎欲戰,不是北上,就是南下!若是驃騎果真穿行嵩山,欲救李廖之眾,則山道轉運,往來崎嶇,兵不得展,將無所用,則必敗無疑!
曹操的聲調拔高,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堅定,驃騎若進北線,則中我等緩兵之計,南線則盡入我手!若是驃騎來援南線,則山道攔阻,騎兵難行,縱有千鈞力,也用不出幾分!
如今只需解襄陽之圍,則荊北可復!曹操斬釘截鐵的說道,荊北若復,江東那蛇鼠兩端之輩,也就必然可解江陵川蜀之兵!南方即可大定!如此一來,局面頓開!此荊北之戰若勝,困局自解!而驃騎軍……
曹操臉上露出了些冷笑,驃騎之弊,便是缺乏人手!連奪河洛,河內之地,又有幽州冀州之需,他區區西涼關中之才,如何堪用?若用冀州河內之人,則如當下……若是不用,其必亂之!屆時便是你我再進,反攻之機!
曹操轉向荀彧,眼神銳利如刀,至于當下天譴之說……傳令三軍,明日辰時,校場集合!某親自與將士們分說!
翌日清晨,校場上黑壓壓站滿了沉默的士兵。
空氣中彌漫著不安和疑慮。
曹操一身簡樸戎裝,未佩華飾,登上高臺。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命人將十幾個五花大綁的兵卒押到臺前。
這些人,是昨夜荀彧以散布謠言、動搖軍心之名迅速抓捕的典型,其中確有傳播天譴流言的普通兵卒,也有趁亂偷盜軍糧、煽動逃亡的兵痞。
曹操的聲音洪亮而沉穩,穿透清晨的薄霧,溫縣之事,某已知曉!程將軍之死,乃為奸佞所乘,為小人背刺!非天罰,乃人禍!
曹操指著臺下被綁的那些兵卒和小吏,厲聲道,看看這些人!趁亂造謠生事,偷盜軍糧,動搖軍心!此等行徑,與刺殺程將軍的叛賊何異?如是,某于此,代天行「譴」!天譴不仁不義,禍亂軍伍之徒!
在那些捆綁的人當中,黃主簿被堵著嘴,似乎支支吾吾想要呼喊一些什么,比如說不愿意借什么……
但是曹操的號令已經發出,依律!煽動逃亡、盜竊軍資者——斬!散布流言者——杖責五十,枷號三日,以儆效尤!
一聲令下,刀光閃過,幾顆人頭落地,血腥氣瞬間彌漫。
杖責的悶響和慘叫聲也跟隨著響起。
曹操只是殺了少數人,杖責也同樣沒多少,卻在無形當中向所有兵卒宣告一件事情……
暴力執法力量,量刑裁判權柄,依舊在他的手中,該死的只是那些底下的小吏兵卒,而曹操依舊是英明的領導。
臺下一片死寂,兵卒們或是明白,或只是恐懼,但是不管怎么說,現如今對于所謂天譴的流言,是被暫時的控制住了。
行刑完畢,曹操的聲音緩和下來,卻帶著更強的穿透力,在血腥氣息當中,扔出了甜棗,某知爾等憂慮糧草!然溫縣在北,和此地糧草數量并無牽連!更何況潁陰庫中存糧,尚足支三月余之用!屆時又有秋獲新糧!
曹操這么說,有沒有問題?
有,但是也沒有。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望梅止渴,也并非只有指著梅才能算。
這種曹老板的優良舉措,也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其他老板,在空中畫著,敘述著,一次又一次的梅,或是糧草。
某已嚴令后方,不惜一切代價,再送糧草來!然若是我等坐等糧草,亦是坐吃山空,取死之道!曹操指著荊襄的方向,若不能平定荊襄,驅逐驃騎,我等就長居此地,空耗糧草!而子孝將軍,如今正在襄陽城內,忍饑挨餓,與數倍之敵血戰!他盼的不是糧草,是援軍!
曹操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掃視全場,某與爾等同行!此去南下,為救同袍!凡奮勇向前,奪敵旗幟者,賞!破敵斬甲者,擢!解襄陽之圍者,重賞!畏縮不前者,軍法無情!此戰功過,天地共鑒,某絕不食言!
兵卒沉寂。
但是片刻之后,在軍伍隊列之中就有人高呼:
南下!奪糧!
救曹將軍!
殺過去!
萬勝!萬勝!
普通兵卒,是無知的,是盲目的,是沒有多少鑒別能力的……
在某些人狂熱的引領之下,在血腥面前,人群中開始響起零星的呼應,漸漸匯聚成并不十分整齊的呼喊聲,旋即便是鬧哄哄的響成了一片。
曹操立于高臺,晨光勾勒出他并不高大,卻是挺直的輪廓。
他微微頷首,臉上帶著笑容,但眼中毫無輕松。
軍心被鐵腕與利誘壓住、導向了他期望的方向。
但是……
這只是暫時的。
南線戰場錯綜復雜,斐潛的陰影依舊籠罩。
賭局已經是Allin。
這一次,他押上的是自己駕馭人心的權術,以及曹仁那封絕命書所激起的最后一絲同舟共濟的悲壯。
此間戰局,如登天的刀梯,曹操每一步都踩在刀鋒之上。
鮮血淋漓。
而曹操畢竟是曹操,即便是在如此亂局之中,他依舊想到了一些辦法,也依舊在努力掙扎!
曹操已經計劃好了,嵩山荊襄的破局,就從司馬懿開始……
冀州南。
安陽城外的曹軍營壘,籠罩在一種遲滯的、近乎懈怠的氛圍中。
連日陰雨,道路泥濘不堪,營中積水處處,兵卒們無精打采地修補著帳篷,或是聚在勉強能避雨的地方低聲抱怨。他娘的,下雨天,誰打仗啊?
可偏偏上頭命令,必須去援溫縣……
主帥任峻,更是將自己關在營帳深處,案幾上擺著的行軍地圖似乎蒙了塵,他的心思顯然不在此處。
前些日子,他寶貝兒子負傷了……
這幾乎擊垮了這位以穩重著稱的將領。他認為,做父母的,一輩子累死累活,好不容易積攢下一些家底,難道不是留給后人?現如今孩子重傷,性命垂危,還要他領軍出來作戰,雖然表面上答應下來,可是心思全在后方。
正巧,下雨了。
任峻便是借口整備軍需、等待后續輜重、道路難行,將本應星夜馳援溫縣的部隊,硬生生拖在了安陽,仿佛安陽就是世界的盡頭。
每日里,他更多的時間是翹首以盼,希望鄴城那邊能傳來好消息,至于溫縣的程昱和那封封越來越急促的求援信,在他心中的分量,自然是比不上自家的血脈傳承重要……
直到今日。
帳簾猛地被掀開,帶進一股潮濕的冷風和幾片零星的雨點。一名心腹親衛幾乎是撲了進來,臉上帶著狂喜,將軍!恭喜將軍!公子有消息了!公子高熱退了!醫官說……說已無性命之憂,只需靜養了!
任峻霍然起身,幾步搶到親衛面前,抓住他的肩膀,聲音都在發顫:當真?!
千真萬確!鄴城親自派人傳信,說是過些時日公子能拿筆了還要給將軍親筆寫信!親衛激動地點頭。
任峻長長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連日來的陰郁一掃而空,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好,太好了……
但是,上蒼似乎就是在和任峻作對,還沒等任峻開心多久,帳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另一名渾身濕透、臉色煞白的信使踉蹌闖入,甚至來不及行禮,嘶聲喊道:將軍!溫縣……溫縣急報!城……城破了!程……程使君……殉國了!
什么?!
任峻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隨即被巨大的驚恐取代,血色褪得干干凈凈,不可能!這才多久?驃騎軍是神兵天降不成?!程仲德坐擁堅城,糧草充足,怎會……怎會如此之快就……城破了?!
他失聲低吼,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信使喘著粗氣,帶著哭腔:說是……說是城中內亂!有兵卒反了……他們甚至把……把程使君的……尸身都掛上城頭了!溫縣……溫縣,現如今已落入驃騎之手!
落入……驃騎之手……
任峻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桌案后,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爬滿全身。
溫縣陷落的速度太快了!
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也快得讓他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
他作為最靠近溫縣的援軍,卻一直按兵不動于安陽……
這失期、坐視友軍覆滅之罪,無論如何都逃不脫!
任峻原本以為,這溫縣之中有重兵,又有糧草儲備,再加上高墻深溝,周邊是焦土一片,即便是沒辦法支撐一年,也能撐個半載,實在不行再差也能支撐三四個月,結果現在……
任峻一想到要是去這么去面對曹操……
想到曹操那雙深不見底、寒光凜冽的眼睛,想到夏侯淵、曹純、曹休,以及樂進等人的下場,任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夏侯氏曹氏都戰死沙場了,難不成他這個聯姻對象就能多金貴?
不行!
絕不能坐以待斃!
必須找到一個理由!
一個能說得過去的、足以讓曹丞相轉移怒火、至少能分擔他罪責的理由!
任峻的目光在帳內慌亂地掃視,最終死死釘在了掛在營帳一側的、標示著冀州南部尤其是河內郡的輿圖上。
河內……溫縣……
安陽……審氏……
忽然,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腦海,迅速盤踞、壯大。
是了……是了!
任峻猛地站起,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光,之前的驚恐被一種找到替罪羊的急切所取代,非是我不救!非是程使君無能!是內賊!!是河內那些首鼠兩端的士族!是他們勾結驃騎,里應外合!
任峻猛地指向輿圖上安陽的位置,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看看!安陽先前叛亂!那崔氏、高氏!還有之前那些蠢蠢欲動的河內豪強!若非審氏在安陽提前發難,挫敗了崔氏、高氏獻城投降驃騎的陰謀,安陽恐怕早已不保!連安陽都差點被他們賣了,何況溫縣?!之前程使君說在城頭看到驃騎營中有河內子弟,這不就是明證嗎?!
任峻越說越覺得自己的發現就是真相,是救命稻草,溫縣之敗,非戰之罪,實乃河內士族通敵叛國所致!程使君定是察覺了內奸,急于清除,才引發了內亂!驃騎軍能如此神速破城,必然是城內有人接應開門!否則,便是天兵下凡,也絕無可能!
任峻心思大定,旋即召集眾軍校幕僚,然后對著聞訊趕來的幾個心腹幕僚和軍校,唾沫橫飛地闡述著他洞悉了驃騎軍的陰謀……
我軍之所以在安陽暫駐,絕非怠慢!正是為了穩固后方,震懾這些心懷叵測的豪強!若非本將坐鎮安陽,彈壓地方,審氏豈能及時挫敗崔氏之謀?若安陽有失,則冀州門戶大開,后果不堪設想!溫縣之失,罪在河內士族通敵!罪在那些吃里扒外的奸佞之徒!本將……古人有云,欲攮外當先安內!某這是在為主公清除隱患!
一番長篇大論下來,任峻自己都信了,他目光掃過帳內眾人,立刻!起草奏報!八百里加急,送往主公與世子之處!詳述安陽崔氏、高氏等勾結驃騎之罪狀!詳述審氏力挽狂瀾之功!更要痛陳河內士族離心離德,乃溫縣失陷之禍根!本將坐鎮安陽,非為避戰,實為穩固后方,斷敵內應!溫縣之失,非戰不力,實乃內賊難防!
幕僚們面面相覷,心知肚明這是將軍在為自己開脫,將戰敗責任一股腦推到地方豪強頭上……
但是現在么,任峻若是沒什么好下場,他們也同樣要承受惡果。
于是,很快一封措辭激烈,將河內士族描繪成通敵賣國主謀,并且極力渲染任峻在安陽的平叛之功,并將任峻按兵不動美化成坐鎮中樞、穩定后方的奏報便炮制出來。
任峻看著那封明顯是甩鍋的奏報,心中的恐慌稍減,但一絲寒意依舊揮之不去。
他知道甩鍋的理由多少有些牽強,但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只要給個上頭能不追究的理由就是了……
多少年來,大漢不就是如此么?
發出去,發出去……
任峻揮了揮手。
他走到帳口,望著外面依舊連綿的陰雨,安陽城灰色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他低聲自語,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內賊不除,何以攘外?溫縣之敗,咎在彼等……咎在彼等……還有時間,我……還有時間……還要想個辦法,想個辦法……
是的,在這樣的局面下,任峻確實還有時間,但是明顯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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