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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3章錦袍重整鏡中影,華服難覆心底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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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昱靠在冰冷的城垛上,左臂的傷口在繃帶下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可是這皮肉之苦,遠不及他腦中翻騰的驚濤駭浪來的讓他難受。

  他從未想象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這種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混亂情緒,就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

  他是謀士!

  是計謀百出,運籌帷幄的智囊!

  可現在偏偏……

  之前外出探查,被驃騎斥候射殺的親衛,那臨死前,或空洞或帶著莫名意味的眼神,與李老四那張刻滿怨毒的臉龐,交織重迭,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為什么?

  眼前的這個戰局,忽然之間就讓他看不懂了呢?

  誘敵深入,焦土戰術,偵查敵情,似乎每一步都是正確的策略,都是在當時最應該做的,并且也最重要的事情,可為什么偏偏組合到了一起之后,就變成了現在這般的模樣?

  程昱原先認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現在忽然發現他其實一直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

  他甚至連底層的兵卒百姓都掌控不了,都不知道這些兵卒百姓在想著一些什么!

  程昱原本也是寒門,原本也可以和百姓民眾坐在田埂上聊天,可惜他現在屁股高了,所以蹲不下來,也彎不下腰,自然也不清楚這些百姓兵卒,為什么忽然之間就變成了這樣的模樣。

  難道不應該是為了大漢,為了忠義,努力奮斗,努力吃苦……

  將軍,醫師說您需要靜養……之前跟著程昱外出偵查,幸存的一名親衛陳伍,低聲勸道,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不!程昱下意識的猛地揮手,動作牽動傷口,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眼神卻更加陰鷙。

  靜養?程昱因為焦慮而導致的嗓子嘶啞,聲音像是石塊和青磚壓在一起相互摩擦,幾乎是下意識的嘶吼道,驃騎就在城外!他們等著看我笑話!等著看我像條魚一樣,被他們釣上岸,開膛破肚!他們……

  程昱猛然間看到了親衛陳伍瞳孔里面那個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形象,便是如同冰水淋頭而下。

  他明白親衛跟他說要靜養二字的意思了。

  什么時候,他變成了這般模樣?

  丑陋,膽怯,恐懼,惶恐,甚至是遷怒他人,肆意發泄情緒……

  是因為外界的壓力?

  還是因為內心的怯懦?

  程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后將嗓子眼里的鐵銹氣息吞咽下去,讓人準備熱湯……某,某要沐浴更衣……

  程昱猛然間,意識到他自己的情緒出現了重大的問題!

  他必須進行相應的調整。

  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不是他先瘋掉,就是溫縣的守軍兵卒先垮掉!

  沐浴更衣,重新穿上全新的衣裳,將長發整理好,將胡須理順,再換上一塵不染的頭冠,程昱感覺自己像是重新活過來了。

  那個冷靜的,睿智的程昱,又重新活過來了。

  為此,程昱還特意帶著親衛,圍繞著溫縣的城防,巡查走了一圈。

  不是真的為了檢查防御的工事,也不是為了體察兵卒的困難,而是以這種形態,這種模式,向溫縣內的百姓兵卒宣告……

  他胡……

  哦,他程仲德,又回來了!

  果然,溫縣上下的嘰嘰喳喳,似乎少了一些。

  外表回來了,這很容易。

  可是……

  內核呢?

  他端坐于案前,熏爐里昂貴的香料裊裊升起,試圖驅散空氣中殘留的焦糊與血腥氣。

  嶄新的深衣錦袍妥帖地包裹著他挺拔的身軀,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長髯垂落胸前,玉冠束發,光可鑒人,儼然又是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曹營智囊,河內砥柱。

  可是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相互矛盾的情報,以及自己前往偵查帶回的染血木牘,似乎又在他的面前舞蹈,扭動,發出無聲的嘲笑。

  程昱臉上維持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他告訴自己,混亂是暫時的,迷霧終將散去,他程仲德,依然握有撥云見日的智慧。

  報——!

  一聲急促的通報聲,打破了程昱刻意營造的寧靜。

  一名低級軍校連滾帶爬的拜倒在下首,臉上混雜著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神色,啟稟,啟稟將軍,東,東門水井……水里有毒!

  什么?!程昱猛地站起,精心維持的優雅姿態,仿佛瞬間啪的一聲,裂開一道縫隙。

  他緊緊的盯著那軍校,雙手緊握在一起,到底什么情況!說清楚!

  那軍校叩首而報,今天,今天早上……汲水的兵卒和百姓……喝下去不久……就,就是腹痛如絞,上吐下瀉!已有……已有十幾人倒下!小的叫醫師前來醫治……醫師說,說,可能是井水里……井水里被人投毒!有人投毒!

  軍校的聲音里面,帶著一些慌亂,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程昱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水源,無疑同樣是兵卒百姓的命脈!

  光有糧食,沒有水,士氣也一樣會迅速崩盤!

  有人投毒?!

  這是誰干的?驃騎細作?還是……

  他腦中瞬間閃過李老四那張臉,閃過那些眼神閃爍的兵卒!

  都是廢物!廢物!看守水井的士卒何在?!都是死人嗎?!為什么被人輕易投毒?!程昱的怒吼在堂內炸響,嘶啞中帶著失控的尖利,那精心梳理的胡須因憤怒而顫抖,立刻嚴刑拷問!所有接觸過水井的人,全部羈押!查!給本軍師徹查到底!必須找出投毒之人!

  那軍校連忙應聲,撅著屁股退下。

  來人!程昱又是下令,封鎖其他水井!派人嚴加看管!絕不容許此類之事,再次發生!

  堂外有人領命,又是急急而去。

  真是屋漏偏逢夜雨!

  一想到溫縣之內有驃騎奸細,潛藏了這么久都沒有被人發現,然后現在居然在這么一個時刻投毒來攪亂人心,削弱兵卒士氣,簡直就是可怕至極!

  如果任憑這奸細肆無忌憚的城內其他水源投毒,豈不是……

  程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必須要找出這個奸細,亦或是這些奸細!

  可是很遺憾,幾個時辰過去了,尋找奸細的審訊,沒有絲毫的進展。

  確實有兵卒擅離職守,但是那些兵卒并不是無故離開,而是被另外一個軍校,叫去干別的活了……

  那個軍校要人搬運防御物品,便是四處拉人頭。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水井邊上一直都有人陸續來打水,誰也不確定究竟是誰投毒……

  隨后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就像是噼噼啪啪的在扇程昱的臉。

  沒有人投毒。

  因為,同樣是同一個水井打出來的水,有些人喝了,并沒有出現中毒現象……

  只不過是底層軍校的慌亂,再加上普通兵卒民夫的偷懶而已。

  所謂投毒,只不過是那些民眾兵卒偷懶,沒燒開就直接喝了涼水,而城外被污染的水源,多多少少也混雜了一些到了城內。

  正常燒開再喝,也沒什么問題。

  然后那底層軍校一看,自己手下兵卒上吐下瀉,為了避免承擔程昱再三強調要注重衛生,要燒開才能飲用的號令責任,便是聽到了醫師說有可能,便是忙不迭的就順水推舟,一口咬定是投毒了……

  虛驚一場。

  可是程昱好不容易偽裝起來的睿智冷靜,卻因為這一件事情,顯得如此脆弱可笑。

  一件原本很簡單,甚至只需要多詢問幾句,多了解一下,多走訪一圈,就能夠解決的問題,被程昱不細致的,粗暴的處理模式搞砸了。

  關鍵是不僅僅只有水井這一個問題……

  報!軍師!西門糧倉…糧倉失竊!

  報!北面城墻哨位…哨長被人發現勒死在角樓,配刀…配刀不見了!

  報!城中……城中流言四起,說……說程軍師早已秘密降了驃騎,要把全城人當功勞獻出去……

  即便是溫縣之中,有人,有兵,有糧草,有器械,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穩固的,讓人安心的,但是實際上,并不是如此……

  每一個爆發出來的問題,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程昱的心防上。

  他臉色鐵青,嘴唇哆嗦,眼中布滿血絲,哪里還有半分浴后重生的從容?

  在華麗的衣袍之下,只有被逼到絕境,困獸一般狂躁與多疑。

  按照道理來說,程昱現在的情況,只需要有人給他一個指點,就像是在之前那個親衛的暗示,亦或是干脆有人站出來,替程昱暫時的抗下一部分的壓力,讓程昱能有有一點時間,有一點空間去恢復,去重新整理思路,那么程昱多半就可以像是之前一樣,通過自我的暗示,自我的調整,重新恢復成一個冷靜的智者。

  但是,很可惜。

  因為李老四的事件,所以程昱不敢,也不能再相信任何中低層的軍校兵卒,他必須知道更多,了解更多,掌握更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不再相信那些底層兵卒和百姓。在他眼中,每一個靠近的人影,都可能是驃騎的爪牙,或是心懷怨恨、意圖報復的鼠輩。

  這就導致了程昱根本無法得到有效的休息。

  浴后重生的BUFF,只是治標不治本。

  封建王朝的獨裁者,也不可能輕易松開手中的權柄。

  于是,很自然的,程昱選擇了緊緊握住這獨裁的權柄,瘋狂的揮舞,一次又一次的來彰顯這個權柄對于他人生死的控制權,來彌補內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恐慌。

  封鎖消息!再敢傳播謠言者,斬立決!家眷連坐!程昱的聲音因過度壓抑而扭曲,加強巡邏!凡形跡可疑者,無需稟報,就地格殺!

  他下達的命令一條比一條酷烈,試圖用血腥的鐵腕封住所有可能泄露恐慌的縫隙,也試圖用殺戮來證明自己對這座搖搖欲墜的城池的絕對掌控。

  他再次走到城頭巡視,這次不是為了穩定人心,而是為了震懾。

  程昱穿著那身昂貴的華服,在溫縣的城墻上行走,刻意挺直腰背,目光陰冷地掃過每一個值守的士兵。然而,他看到的不是敬畏,而是一片死寂的麻木之下,深藏的恐懼、懷疑,甚至是怨毒。

  就在這時,一份沾著新鮮泥土的情報被緊急送到他手中。

  這一份情報,是一個渾身是傷、僅剩一口氣的斥候拼死帶回的。

  竹簡上的字跡歪斜潦草。

  西北八十里……黑石峪……發現……輜重車隊……護衛有……薄弱……屯糧之所……速……

  程昱的心猛地一跳!

  輜重?護衛薄弱?

  黑石峪?!

  他腦中瞬間被這個信息占據。

  信?還是不信?

  南邊的威脅是真是假?北面的調動是移軍還是陷阱?西面的金鼓是實兵還是疑陣?

  而那個河邊釣魚的身影……

  那個讓他付出慘痛代價才窺得一絲端倪的替身……

  他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

  驃騎斐潛本人,此刻又在哪里?在謀劃著什么?

  驃騎主力很可能已經完成了戰略迂回……

  也有可能是在準備圍點打援……

  甚至只是展開了心理戰的升級模式,繼續利用程昱的混亂和內部矛盾,通過散布謠言、制造恐慌,甚至策反溫縣內部人員,不戰而屈人之兵。

  任何的可能,都是可能。

  無數個問號在程昱腦中瘋狂旋轉、碰撞,攪得他頭痛欲裂。

  他感覺自己被無數根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每一根絲線都連接著一個真假難辨的情報,一個心懷怨恨的士兵,一個隱藏在暗處的敵人……

  越掙扎,纏得越緊,勒得他幾乎窒息。

  溫縣,這座被他親造成死亡陷阱的孤城,此刻已化作了禁錮他自己的囚籠。

  堅固的城墻擋不住無孔不入的猜忌,森嚴的軍令壓不住沸騰的怨毒。他手握重兵,卻如同赤身裸體站在冰原之上,四面八方都是呼嘯的、充滿惡意的寒風。

  他環顧帳內,那些垂手肅立的軍校、親衛,他們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而可疑。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心中也藏著鼠肉的記憶?有多少人此刻正盼著他倒下?又有多少人,已經悄悄將目光投向了城外?

  來人!程昱的臉色蒼白,速速將情報呈送主公!這些……包括這些……包括黑石峪……都送給主公……

  他本能的,將燙手山芋扔了出去……

  兗州,酸棗。

  曹軍大營。

  夜已深沉,燭火卻將議事中軍大帳照得亮如白晝。

  空氣凝滯得仿佛能擰出水來,只有曹操指節敲擊案幾的篤篤聲,規律而沉重,敲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坎上。

  荀彧,曹彰,夏侯威,呂虔,包括曹操的護衛將典韋……

  皆肅容,無人敢言。

  擺在曹操案頭的,那份來自河內溫縣,沾染著血跡和泥灰的緊急軍報。

  絹布上的字跡,確實是程昱親筆,卻失去了往日的剛勁冷硬,筆畫間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焦躁和……

  混亂。

  曹操的目光死死釘在絹布上,仿佛要將那些矛盾的文字刺穿。

  曹操是要讓程昱查探清楚驃騎大軍的動向,不是讓程昱將這些查探過來的,甚至有些相互矛盾的情報一條條的都報上來!

  除了這些雜亂的情報之外,程昱還請求增援,并且說明了他親自冒險偵查受傷的事情……

  這是幾個意思?

  曹操面沉如水。

  驃騎主力何在?

  這才是核心問題。

  曹操并不太關心溫縣的百姓民眾的死活,他只想要知道驃騎主力究竟在不在河內!

  程昱送來的情報矛盾重重、語焉不詳。

  曹操甚至從程昱的字里行間,看出了程昱現在極其不穩定的情緒。

  那些所謂驃騎營地虛實難辨,城內兵卒謠言動搖,以及那粗看荒謬無比,細思又是極恐的驃騎釣魚之事……

  可偏偏就是沒有最為關鍵的情報,關于驃騎大軍的真實去向!

  這就帶來極其極大的問題,因為驃騎主力無法確定位置,所以導致曹操無法確定現在的戰略方向。

  曹軍已經和進軍關中之前,完全不同了。

  如果是在之前,曹軍人數將領都充裕的情況下,根本不需要查清楚驃騎主力位置,反正都當成是主力推過去就是。

  那時候的曹操本錢雄厚,籌碼眾多。

  可是現在在賭桌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輸了之后,籌碼就漸漸稀薄了起來,ALLin是可以,但是萬一……

  曹操沉吟不語,荀彧也看在眼里。

  荀彧也意識到溫縣局勢的極度危險,同時也對于程昱本人的失控,頗為感慨。

  曹操天性多疑,程昱再次送上了混亂的情報,就將極大的降低程昱在曹操心中的價值。

  程昱表示自己親身冒險負傷,不僅沒有得到曹操的同情和憐憫,反而會極大加深曹操的疑慮。

  曹操他會懷疑程昱是否因壓力過大而判斷失準?情報混亂是否程昱治軍能力下降甚至內部失控所致?程昱是否隱瞞了更壞的消息?

  荀彧甚至預感到程昱的悲劇結局已不可避免。

  即便是程昱能在這一次的戰爭當中活下來……

  沉默當中,荀彧聽到了曹操的聲音,文若……汝以為,溫縣當下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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