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關兩側山峰起伏。
山巒之中有羊腸小道,回旋而下,如腸重疊,穿過群峰林立之中,形成懸崖對峙,內夾一道關隘的形態,地勢險要。
此關西與邙嶺夾岸相對如門,洛水穿行其中,扼控鞏洛之道。
驃騎軍如果不走這一條線路,那就要繞道河內郡。
曹彰不知道驃騎軍究竟會選擇哪一條路線,他只是知道,他只能卡在這里,直至新命令的下達。
黑石關下,雨水將廝殺留下的血跡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伏在山石泥濘當中那些已經被泡得發白的尸首。
不僅是關隘左右,在山道上,在洛水之中,都有死尸。
腦袋,肢體,流淌出的內臟,東一塊,西一片,就像是市場之中,屠夫砧板上的肉塊。
死神站在案板之后,笑嘻嘻的詢問,客官要哪一塊?
曹軍這邊,戰死的大多數都是青州兵。
這些從青州而來的黃巾余部,這些年來,如果說當年是跟著張天師的理想而奮戰,那么現在則是純粹為了錢財,為了家產而在搏殺了。
曹操不放心這些青州兵落入其他人的手中,他用錢財土地收納了這些青州兵,這些青州兵也用生命來回報給曹操。在驃騎軍的進攻之下,戰死的青州兵接近了兩百,這對于駐守兵力不過兩千多的黑石關來說,無疑也算是較高的死亡率了。
而且大部分都是戰死,負傷的并不多。
在關隘之內,靠近關門之處的青州兵,大多數都是一臉的冷漠,即便是看見了自己人的尸體就在旁邊,也就像是看見了土塊和石頭一樣。
一些輔兵民夫,就像是運載貨物一樣,關隘上和關隘內的尸體,像是搬運磚塊石頭一樣的抬著扔上木板車,肢體四處歪斜枝杈一般,甚至在地上拖拉出一條血肉之道,也沒多少人理會。
曹彰下令將這些尸體拉到關外亂葬崗里面埋葬,并不是多此一舉,而是夏季來了。
這場雨一下,若是不處理這些尸體,那么很快就會變成瘟疫的根源。
關隘之中,基本上已經沒有多少百姓了,個別殘余的民眾,也多數是老弱病殘,或是之前曹軍留下來,走不遠的那一些。對于這些關中殘留百姓來說,甚至是比這些青州兵更加的麻木,死亡甚至是一種解脫。
大漢從最開始忍氣吞聲,到上下齊心憋著一口氣搞匈奴,在發出了犯我強漢雖遠必誅之后,也就一百年的時間,也就再也沒有了什么起色。
即便是劉秀再次中興,實際上也沒有在大漢心氣上有何提升。
特別是在山東中原地區的州郡。
土地將農民牢牢的束縛著,嚴格的愚民制度,使得山東中原地區每個人最大的目標不是大漢如何,胡人怎樣,而是有一口安穩飯吃就行。
因此不管是青州兵,還是黃巾賊,亦或是現在的這些殘留百姓,都是在沒有信仰,心靈空虛之下的產物,他們沒有遠大的目標,也不懂什么是遠大的目標,甚至分不清楚具體事物的好壞,即便是他們自己同類被欺凌,被殺害,也都是冷眼旁觀,麻木不仁。
關中驃騎軍怎樣,北地百姓如何,似乎對于他們來說,都非常的遙遠,甚至對于這些青州兵和山東勞役來說,斐潛和曹操在他們眼中都是一樣的,都是軍閥諸侯,都是爭權奪利,都是距離他們非常遙遠。
除非他們真的能真切的感受到了近在咫尺,捧在手中的東西,包括但是不限于衣食住行等基礎物資的改變,否則對于他們來說,這些年來不過就是一場兵災接著一場兵災而已,活下來,或是死去。
在戰場的另外一邊,斐潛和龐統卻在研討著超出了這個戰場的東西。
吾雖立五方上帝之教,然不可為君,惟能佐之。天帝可安人心,然不能御干戈。自長安抵洛陽,快騎三日可至,若及遐陬,則無計可施。華夏之廣,豈止兩京?昔秦人以關中之法治中原,終致敗亡,此其鑒也。
斐潛對著龐統說道。
上層統治的制度演進,并不是線性的,而是跨越式的發展。
從炎黃到夏商周,再從春秋到秦漢,都是創新性的,極其復雜的制度演變進化,
而漢代之后,所形成的這種超穩定結構的政治統治模式,實質是華夏在復雜地理,技術,生產力,民智開發程度等等參數之下的一個較為通用的方程解。
漢代確立的治理政治模式之所以在后續的封建王朝之中依舊持續,主要還是在三個方面得不到突破。
第一,在信息傳遞速度與疆域規模的匹配,未能突破。
人類雖然在超長距離上能夠跑贏大多數的動物,但是在信息傳遞的過程,以及兵卒調動的范圍,依舊受限于牛馬的屁股。八百里加急就已經是將人和馬都往死里跑的指令了,而在突然爆發的內亂或是外敵入侵的時候,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依舊不足將信息快速的傳遞到帝國中樞。
如此說來,定中原當復秦馳道。龐統說道,不過,修馳道,多勞民啊……
斐潛笑了笑,先修一橫,一縱即可。其余路線,可以十年,或是二十年為期。
橫,就是從隴右至關中,然后再通過關中到洛陽,再到許縣。
縱,基本上就都是在中原了,從幽州到冀州再到豫州,荊州,直通大江。
若荊州得勝,可移川蜀水軍治江陵,鉗制江東。斐潛在地圖上劃著,說道,待定江東之后,亦可為商道,通達南北。
這個年代,揚州江南一帶開發程度還不高,所以以荊州為大江核心,肯定比長江下游的那些城池要更適合。
斐潛和龐統談及的荊州江陵地區,戰況并不是非常的理想。
大江之北,江陵郡內,曹真以退為進,在陸地上建立起一道防線。
荊州大部分的戰艦都被曹仁調到了荊北,所以在曹真手頭上的戰艦并不多,無法和川蜀水軍在江面上抗衡。
因此曹真就只能在江陵地區打拉扯戰。
不過確實也有奇效。
曹真不斷派遣曹軍小隊,通過艨艟,斗艦,在云夢澤當中穿梭,找準機會就偷襲川蜀軍。
這種不間斷,又不連續,同時沒有規律的偷襲作戰,就算是沒有找到川蜀軍的什么破綻,也盡可能的拖慢川蜀方面的節奏,死死的守住江陵這個橋頭堡。
曹真利用曹軍對于地形的熟悉的游擊拖延戰術,確實是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一開始的時候,徐晃還吃了一些虧。
畢竟這種麻雀戰術,并不是扎個稻草人就可以完全防御得住的。
徐晃必須同時確保在江陵城下的進攻大營,在大江邊上的水寨,以及在兩部分和其他地區的糧道,運輸線路等的安全,所以不得不分配兵力,嚴防死守,穩扎穩打,逐步推進。
當然,一味的防守,徐晃也知道不是辦法,所以他想辦法也組建了一些游動的小船隊,數百人為一隊,在蔡氏向導偷偷摸摸的帶領之下,也同樣的侵入云夢澤之中,和曹真的船隊形成犬牙交錯的形態,相互追逐偷襲。
在經過了和江東軍戰斗之后的川蜀水軍,在士氣和技能上,都得到了錘煉,也曾一度對于曹真的這些船只戰隊形成了壓制,但是好景不長,隨著從新城趕來的于禁水軍加入了云夢澤當中的爭奪之后,徐晃就漸漸地被動了起來。
于禁原本是曹操針對于江東的布置,原本是盯著江東的濡須口的,同時也威脅著下游的柴桑吳郡等地,但是現在荊州江陵的戰火都快燒到屁股上了,于禁當然也就顧不得什么江東不江東了,帶著水軍艦船加入了江陵的爭奪和防守。
當下這個局面,曹軍繼續防備什么江東兵,顯然也沒有多少意義,所以趁著和江東的二次結盟,曹操就下令調于禁來支援荊州作戰。
至于江東這個二五仔會不會又來搞什么背刺,在現在這個階段,曹操確實也顧不上了。
不過好消息是江東水軍的靈魂,周瑜去世的消息,讓于禁等人稍微放下一些心來,但是同樣的,壞消息是現在孫權也等于是脫離了周瑜的緊箍咒,雖然暫時沒什么動作,但是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再次撕毀盟約。
曹軍如今,只能是先顧眼前罷!
沿著大江而來的于禁水軍,陸續趕到了江陵之后,便是竭力騷擾和侵襲徐晃在大江之中的水寨,時不時發動沖擊,但是在川蜀水軍準備大舉反擊的時候,又立刻調轉船頭離開,明顯也是和曹真通過氣了,主打一個消耗和拖延。
于禁手下的這些曹軍水軍,戰斗力么,算不上頂尖的水軍,但是早些年和江東對抗,也算是多少有些水戰的經驗,至少不是新兵蛋子。
而對于徐晃來說,他現在就比較尷尬了,一方面他要面對曹真駐守的江陵發動進攻,另外一方面還要防守在云夢澤和大江上的于禁水軍的側擊,確實是有些讓他頭疼。
水軍在江面上,可以大概看成是在水面上的騎兵加土坦克。
兼備速度,防御力,攻擊力的船隊,不是血肉之軀拿著刀槍就能對應的,即便是川蜀水軍攜帶了小型的火炮,但是炮彈是有限的,不可能濫用,因此大多數時候,都是依托水寨進行防御。
一開始的時候于禁水軍不斷佯攻,意圖消耗徐晃水寨的箭矢弩矢投石等器械,川蜀水軍發現了之后,就逐漸的減弱了反擊的頻率和數量,有時候不管于禁水軍在大江上如何吶喊呼喝,如何擺出雷霆一擊的架勢,只要于禁的水軍不入射程就絕不輕發。
于禁水軍搖動船櫓,長槳翻飛,不斷盤旋,周旋一陣之后,也是人力衰竭,退了回去,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于禁水軍也越來越接近徐晃的水寨……
是徐晃手下開始懈怠了?
還是準備等于禁水軍靠近之后來個大招?
誰是誰的獵物,現在還不好說。
戰斗是兵卒軍校的事情,走什么政治路線卻是斐潛不容推卸的責任。
想致富,先修路。
交通是物流的基礎,也是商業的前提。
只是一味的依靠農業賦稅,不可能完成強國的夢想。
農者,固國之本也。郡縣當稽戶籍,保田疇之數,兼廣貨殖之利。無農則萬事空懸,若西域諸邦,雖市井輻輳,然倉廩不實,難御風霜。漢祚四百載,湮滅者何可勝數。然則徒恃農賦,不足以繕馳道、給戍卒,故必以農為本,商為末,不可易也。
龐統很是贊同。
斐潛翻出一些數據,表示如果說農業的民夫賦稅租調等維持在農耕的15到20左右,基本上就可以是盛世了。農民有足夠的閑錢,在保證了生存的前提之下,就會開始消費,才能刺激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而一旦農民陷入長時間只能維持生存,甚至連生存都有問題的情況下,不僅是商業手工業萎縮,同樣的人口也開始衰減。
而以工坊為代表的手工業,在斐潛的指引下,已經開始用火藥火器來改變戰爭形態,這就意味著不管是對內還是對外,戰爭的烈度提升,持續的時間被縮短了,再加上斐潛采用金銀銅等貴金屬改良經濟制度,傳統的政治統治路線才會有機會進行突破。
歷史證明,近代的封建王朝終結,不僅僅是官僚的腐敗,土地的兼并,也伴隨著工業的發展,海運的擴大,交通交流的頻繁,最終導致陳舊的體系無法跟上時代的腳步,即便是守舊派再不愿意,也會被逼得不得不進行改革。
不過,做這些事情,就需要改進大漢現在原本的政治結構體系。
斐潛首先拋棄的,就是神權皇權的二元結構,也就是西歐出現過的政治體系。
華夏也有一段時間可能踏入這一條河流。
在佛教盛行的南北朝時期,如果某個皇帝在這個期間內,完成了佛教的本土化改造,與官僚相互結合,就有可能將原本的天子忠孝儒家模式,改變成為轉輪圣主的佛國體制,即有可能出現類似于后世東倭的天皇、幕府、寺社的三角一體架構,那么就有可能形成所謂東方秘境等佛國政體。
后世東南亞之中,也有類似于這一類的國家體制。
佛教雖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替代儒教的忠義君臣,比如輪回學說,羅漢體系等,其實也就是類似于忠孝壓制,等級劃分,但是神權和皇權的二元制,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穩定。有了秦始皇之后,再也沒有那個野心蓬勃的皇帝,愿意身邊還站著什么佛主,天帝,亦或是什么天師之類的人指手畫腳。
其次,斐潛又否決了技術官僚共和制。
斐潛當下確實是有這方面的可能性。
黃月英和黃承彥,基本上就是斐潛政治體制當中最強的手工業的支持者。許多斐潛的奇思妙想就是通過黃氏工坊里面的大工匠一點點的實現的。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斐潛如果想要更進一步,將大工匠的晉升等級制度和科舉進行深度結合,確實是有可能會衍生出以機械技術、奇門遁甲、天算數理等的技術官僚集團,取代原本以詩書禮易等書籍為傳承的世家士族體系。
甚至在朱熹時期,能將格物致知思想若發展為實證治理體系,或形成理政院領導下的華夏共和體制,以及產生出類似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構想的學校議政的模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同樣的,如果采用技術官僚共和制度,華夏同樣走不長遠。
因為華夏太大了。
華夏各個區域的發展不一,物產資源也各不相同,如果采用的是這種技術官僚的共和制度,就會形成非常嚴重的工業農業的剪刀差,導致對于農業,以及畜牧業等基礎產業的嚴重剝削。同時,因為技術官僚的傳承體系顯然無法完全對抗人類本身的自私天性,絕門秘籍以及傳一手留一手的現象,也會迅速的導致技術發展的混亂斷代,傳承丟失。
而且共和制度么,看看明朝后期的內閣,大體上也就能明白是怎樣的一個效果了。
如果或說華夏現如今已經統治了全世界,那么共和制度,或是類似于明朝的內閣議會體制,必然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明朝的內閣,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看成是具備當官技術的官僚。這種內閣,不需要皇帝都可以運作,甚至是連皇帝擺爛,也可以繼續維持著基礎的政治統治,十幾年,以至于幾十年都沒什么問題。
如果不是小冰河時期加上清軍入關,大萌依舊可以萌噠噠的維持個十幾二十年不成問題。所以很明顯,技術官僚的議會共和制,對內沒問題,對外問題就大了。在面對突發危機,外族入侵的問題上,小資產階級的妥協和軟弱也是一種必然。
那么,斐潛覺得或許適合現階段華夏的新政治體制,可能也就只剩下了一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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