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1章 是個笑話!
就在曹仁竭盡全力的抵擋廖化李典的進攻之時,在荊襄之中,暗潮涌動。
蔡洲之中,蔡氏祠堂的青磚地面沁著春夜的寒意,讓鋪墊在木板上的白茅細席都有些微微冰涼。
蔡氏長老的手指在矮案上敲出細密的節奏,宛如其雜亂的內心。
燭火在青銅鶴燈上搖曳,將黃花梨屏風上的忠孝故事的鏤刻圖案投在了墻上。
那些圣賢的面目,在光影中扭曲變形。
蔡瑁不能久待,畢竟不論是曹仁還是曹真,都沒有準許蔡瑁回來,所以一旦被發現,就會有很大的問題。一方面是蔡瑁在房陵的替身最多只能遮掩幾天,時間一長必然引起懷疑,另外一方面是蔡洲在曹軍的監視之下,雖然還不至于到軟禁的程度,但是如果做出什么大規模的舉動,就必然觸發警報,所以蔡瑁只能悄悄的來,然后默默的走。
而在蔡洲此處,蔡氏長老就要決定最后要不要按照蔡瑁建議的來做……
曹氏眼線,就在村口……蔡氏三房蔡文壓低聲音,他束發的青玉扣在黑暗中泛著冷光。聲音同樣也有些冰冷,要不要先派人干掉他們……
不妥,不妥!蔡氏三房蔡文的話音還未落,大房的蔡安就急急說道,現在動手,萬一事有不濟,豈不是害了全族性命?!蔡洲之中,可還有婦孺啊!
不論何時,有家庭的總是會比沒有家庭的多一分的顧慮。
不除眼線,我們的人如何出去?又要怎么行動?蔡文沉聲說道,欲成大事,豈能不冒風險?
不行不行……蔡安連連擺手,真要有什么紕漏……全族上下這么多老弱婦孺,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恐怕……到時候死傷慘重啊!
蔡氏長老的目光掃過蔡氏兩房的代表。
這兩個平日養尊處優的面孔,此刻都蒙著層青灰,混沌不堪,捉摸不定。
祠堂之外潮濕的夜風吹過,粘稠得就像是流淌出來的血。
長老,不能再猶豫了!蔡文突然挺起身來,腰間綴著的和田玉佩撞在案幾上發出脆響,昨日我聽聞,驃騎大將軍將出函谷,即將平定山東!就算是不論這河洛戰局,就單看這武關偏軍,就已經到了丹江口!說不得什么時候就會到荊州來!
他說到驃騎大將軍這幾個字的時候,聲音突然輕得像片羽毛,仿佛大聲說出這些字,就會破壞什么特別的禁忌。
蔡氏長老有些恍惚。
說起來,蔡氏差一點就和驃騎大將軍聯姻了……
要是當年嫁給驃騎大將軍的是蔡氏女,該有多好啊!
蔡氏長老不由得有些感慨起來,早知道怎么說都要讓蔡諷多養些丫頭,不就是多幾張吃飯的嘴么?教養嬤嬤,教一個也是教,教一群不也是教么?真是可惜啊……
蔡氏長老伸手到袖子里面,摸了摸用火漆封好的密信。
密信里面是襄陽的城防圖,以及周邊的軍事布置。
蔡氏雖然說被曹仁排擠到了軍隊掌控權外,但是在襄陽城內還是有些觸角的。
只不過要讓誰去送,以及怎么送,是一個難題。
搞不好就直接將罪證送到了曹軍手中!
到時候,蔡洲之中便是一場荼炭!
遠遠的,初更的梆子聲傳來。
蠟燭的燭芯燒得很長了,也沒有仆從敢進來修剪,所以燭火晃動得很是厲害。
蔡氏長老望著屏風上的那些忠孝先賢,孔孟圣人,似乎也在這個燭火光影當中搖晃著。那些填充在雕紋里面的朱砂和金粉,似乎也在這光影下淌血般鮮紅。
他不由得想起了兩天前被他活埋的老長隨……
那是蔡氏的老人了,在蔡氏里面干了十幾年了,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最忠誠不過,可是偏偏發現了老長隨和曹氏之間有秘密往來。
那么,眼前的兩人,會不會……
蔡氏長老的目光微微動了動。
三房說得有道理!
沉吟許久之后,蔡氏長老方開口說道,不過現在我們暫時不能動。再等幾天,看看再說。村口的曹軍眼線,也暫時不動,但是如果要動手,就一定要手腳干凈!
蔡氏長老特意加強了手腳干凈這幾個字的音。
蔡文拱手應下,請長老放心。
蔡氏長老看了蔡文一眼,裂開臉上的皺紋,笑笑,三房辦事向來穩妥,我當然放心。好了,夜深了,這事情還是從長計議,不急于一時……先都回去吧……
大房和三房,蔡安蔡文兩人,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是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可是關系到了蔡洲上下好幾百口的生死,謹慎小心些也沒有錯。
因此蔡安蔡文兩人告辭,出了祠堂之后,便是在祠堂門口分開了。
蔡安原本還想要找蔡文說兩句話,但是蔡文顯然沒有什么說話的想法,便是敷衍的說一聲天色已晚,有事待明天再說,徑直走了。
蔡安看著蔡文走遠,眉頭皺起,許久之后便是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小的時候,大家都是兄弟,一起讀書,一起玩耍,但是長大了之后,就分出了高低上下來。
蔡瑁是二房的,現在成為了家主,待遇福利什么的當然是二房最好,然后是大房的人,接下來才輪得到三房,畢竟長幼有序么……
蔡安剛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身后有人低聲呼喚,大郎,長老有請……
啊?蔡安愣了一下,回頭去看,卻發現是跟在蔡氏長老身邊的老奴,正在招呼他,又怎么了?
這不是剛從祠堂里面出來么?
不過既然是長老的身邊心腹出來招呼,蔡安也就轉身隨著老奴回到了祠堂。
一見面,蔡安就看見蔡氏長老桌案上擺著的密封好的信件……
長老,這是……
蔡安有些驚訝。
安兒,接信。
蔡氏長老的聲音像從深井傳來,沉悶,且幽深。
蔡安忽然注意到蔡氏長老的眼眸當中,似乎有些光火在跳動著,就像是周邊的朱砂之色暈染到了蔡氏長老的眼中一樣。
你去送密信。
蔡氏長老沉聲說道。
啊?我?聲音不大,卻讓蔡安嚇了一跳。
蔡安猛地抬頭,不敢相信的看著蔡氏長老。
燭火的光影在蔡氏長老的臉上割出明暗的裂痕。帶著布防圖,從河岔口繞道張家灣。
蔡氏長老有些枯瘦的手指,將桌案上的密信往前推了推,長福會備好鰍船,記住要在明日寅時三刻前過柳林閘。
可是……蔡安吞了口唾沫,曹軍在丹江口兵卒密布……
蔡氏長老咧開嘴,不去丹江口……去江陵!不要回家,你現在就跟著長福走!
另外一邊,蔡文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剛脫了外套,扔給了仆從,便是有美姬從屏風后面閃了出來,揮手趕走了仆從,親自幫蔡文更衣。
郎君……美姬的聲音綿柔,什么事情啊,要讓郎君這般辛苦……
她的丹蔻指甲艷紅如血,嬌媚身段搖曳生姿。
蔡文換下了外袍,露出里面的粗麻短褐。
他斜斜坐下,冷笑了一聲,老匹夫,果然有反心!
美姬的手抖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變成了關切之聲,郎君你……沒危險吧?
蔡文擺了擺手,老匹夫還沒下決心……不過,我覺得他遲早會這么做……
遠處傳來夜梟的叫聲,宛如野鬼哀鳴。
蔡文外看看了一眼。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的聲音也不由得壓低了下來,只要找到老匹夫造反的罪證……
美姬靠在了蔡文身后,用手幫蔡文揉捏著肩膀,要是一直找不到證據,豈不是要這么等下去?
蔡文沉默了少許,突然獰笑了一聲,肯定找得到!
子時的更鼓從遠處飄來時,蔡安已經蹲在鰍船的烏篷里。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蔡氏長老一定要他去送信,但是既然是長老的吩咐,他也自由聽從。
他換了一身的麻布粗裳,穿著草鞋,腰上也不是系著錦帶,而是綁著一條草繩。
蔡安已經很久沒有穿過這么粗糙且骯臟的衣服了,船底滲進的河水浸透了他的綁腿,帶著魚腥味的潮濕似乎在貼著皮膚往上爬,令他身上的汗毛都豎立起來。
老奴長福在船頭搖櫓,老繭摩擦木柄的沙沙聲混在蛙鳴里,水聲輕輕的蕩漾著,讓蔡安不由得心跳加速。
雖然說老奴長福年歲已經很大了,可是這架舟的手法一點都不顯得遲鈍。
鰍船靈活的在蘆葦里面穿行,就像是一只脫網的魚。
當他們即將繞過蘆葦蕩時,岸上突然亮起火光,曹軍的旗幡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趴下,別露頭!
老奴長福壓低聲音,同時也是趴在了甲板上。
透過蘆葦的縫隙,蔡安看見一隊曹軍兵卒舉著火把在沿著河岸巡邏。
火光透過蘆葦的葉片晃動著,映照在蔡安因為緊張而繃緊的手臂上。他摸到懷中硬挺的密信,想起了蔡氏長老在臨別之時的吩咐,不由得咬緊了牙……
蔡氏一族安危,都在懷中!
若是生,則可保蔡氏一族繼續榮耀,若是死,也不能讓這密信落入曹軍手中!
幸好,曹軍似乎只是在例行巡邏,并沒有仔細搜查的意思。
火光漸漸遠去,長福爬了起來,繼續搖櫓。
大郎,放心……長福似乎也察覺到了蔡安的緊張,將握在手中的短刃重新塞回袖子里,從這里到江陵……所有的水道我都熟……
長福瞇著眼看著蔡安,似乎很是和藹,可是目光之中依舊保持著警惕,如果說方才蔡安有所異動,那么……
蔡安倒是沒察覺長福有什么異樣,只是聽了長福的話便忽然想起來,這幾年來長福一直都在蔡洲,所以蔡安幾乎都要忘了長福原本是在做什么的……
當年在荊州,在云夢澤當中,可是有大量宗賊的!
清晨。
用過了早脯的蔡文,習慣性的坐在了書桌后,撫摸著桌案上的白玉把玩。
白玉溫潤,細膩,把玩的時候,猶如一塊凝固的油脂。
或許是人類在上古基因當中刻下了對于油脂的渴望,所以對于類似于油脂的白玉,便是格外的喜歡。
蔡文喜歡玉,但是這些玉,都比較貴。
君子如玉么……
有什么君子不喜歡玉的?
就像是后世之中,也有很多人喜歡學習,尤其是學外語么……
可是蔡文最開始的時候,什么玉都沒有,連一塊次等的玉石,都是別人不要才扔給他的。
如果蔡文生在后世,一定會痛罵原生家庭,覺得是他的父母沒用,不能給他一個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環境,甚至他就不應該生在三房,就算是不在二房,在大房內也會好得多!
冰涼的玉質下,涌動著溫熱血液。
斯文的外表下,潛藏著無窮野望。
他覺得,原生家庭沒有帶給他任何的滿足感,安全感,以及一系列他所需要的感覺,他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后來一點點的積攢下來的……
他就像是一只在野地里面橫沖直撞的野豬,試圖拱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至于在拱的過程當中會不會傷害到誰,抑或是踐踏了誰的莊稼,他根本不在意。
甚至很快意。
蔡文忽然想起了前些時日,那個撞見他和曹氏會面的佃農,當他砍斷了那個佃農的脖頸的時候,佃農頸骨折斷時發出的脆響,與幼時兄長摔碎他陶響玩具的聲音,似乎是驚人的相似。
他冷笑著,將手中的玉把玩按在了桌面上,如同在棋盤上落子。
這個天下,什么親情,什么血脈,都是假的!
只有錢財,只有權柄,才是真的!
郎君!門外的仆從低下頭,卑微的低聲稟報道,大房老爺說是病了……不見外客……
病了?蔡文愣住了。
昨天夜里才見面,沒見到什么蔡安有什么疾病的模樣,怎么過了一晚,不,半個晚上,就生病了?
蔡文瞪著眼,忽然一拍桌案,給我去查!昨天晚上,有誰出了蔡洲!
蔡氏長老緩緩的走進了地牢。
即便是他年歲很大,石階很滑,但他的步伐依舊很穩。他一步步的走著,踩穩了才會邁出后面的腿,就像是這么多年來走過的風雨路。
地牢里面被懸掛起來的那人身上被烙鐵燙焦的地方正在冒煙。
潑醒他。
蔡氏長老吩咐道。
冰涼的水嘩啦一聲潑了上去。
說吧……是誰讓你四處探聽?蔡氏長老聲音沉穩,不過你不說……老夫也知道是誰……蔡洲之中,人數說少確實不少,但是多也不多……
那被懸吊起來的人微微抬起頭,看著蔡氏長老,然后又很快無力的垂了下去,依舊一聲不吭。
難得啊……蔡氏長老搖頭嘆息,竟然有如此忠心仆從……可惜了啊……
蔡氏長老轉身往外走,留下幾個字,也算是忠仆……賞他個全尸吧……
出了昏暗的地牢,蔡氏長老走到陽關之下的時候,才腳步晃動了一下,顯現出他這個年齡的蒼老來。
果然如我所料……蔡氏長老仰頭看著天空,思索了許久,才擺了擺手,去,傳三房到祠堂來。
天空之中,陽光刺眼,然蔡氏長老忍不住紅了眼眶。
那老匹夫又叫我去做什么?蔡文皺眉說道,安仔打探消息還沒回來?
仆從搖頭,長老的人在外面等著……
蔡文琢磨著,雖然打探的仆從還未回來,但是他覺得應該沒有什么問題,畢竟昨天晚上蔡氏長老才召集他和蔡安議事,或許是又有什么事情,或者是蔡氏長老改變主意了,想要讓他來送什么密信,要聯絡什么人了?
如此一來,豈不是等于……
蔡文站起身來,冷笑了一聲,更衣!
或許就是他的機會來了!
蔡文到了祠堂的時候,又看到坐在昏暗陰影里面的蔡氏長老,心中滿是譏諷。只有這些行將就木的老家伙,才喜歡這種昏暗的地方,要是他當上了蔡氏家主,第一個命令就是拆除了這昏暗的祠堂,然后再建造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明亮且寬大的祠堂!
蔡文有點得意的想著,不過他忘記了祠堂是用來祭祀祖先靈魂的,并不是給活人長期居住的……
坐吧。
蔡氏長老擺手,示意蔡文坐下。
長老喚我來,有何吩咐?
蔡文依舊是溫文爾雅的問道。
蔡氏長老微微閉眼,抬起下巴,抖動著長須,人老了……總是會想起許多事情……我記得你小的時候……有一次得了飴糖,害怕旁人搶了去,便是藏在了衣袖里……結果飴糖遇水,粘在衣袖中,你舍不得飴糖,便是將那衣袖塞嘴里吮吸啃咬……飴糖還吃到多少不知道,但是衣袖卻被你扯壞咬壞了……
蔡文抽動了一下嘴角,干笑兩聲,那是小時候不懂事……
嗯,蔡氏長老點了點頭,小的時候,不懂事,沒關系……
蔡氏長老抬起頭,目光橫掃過去,現在大了,依舊不懂事,那又當如何?!
蔡文幾乎要原地蹦起來,真想要強裝鎮定,卻不料自己肩頭忽然被從屏風后沖出來的人死死按住,長老!你這是要做什么?!
蔡氏長老嘆息道,我原以為……你要和曹氏做生意,有往來,只要心還在蔡氏,還想著蔡洲,也沒有關系……但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啊……你竟然背叛了蔡氏!
蔡文扭動著,掙扎著,一開始開試圖否認,但是隨著蔡氏長老將證據一一擺出,甚至還將他殺了佃農的位置都說出來之后,便是也不在否認了,只是惡狠狠的盯著蔡氏長老,你們欠我的!是你們逼我的!當年你們可以賣了劉氏,今日又要賣了曹氏,你們還有什么臉面說什么忠義?還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談什么仁德?就許你們賣旁人,不需我來賣你們?!天理,什么才是天理?!笑話,這就是個笑話!
蔡氏長老也不在啰嗦,擺擺手,示意將蔡文帶下去。
蔡文被堵住了嘴,拖拽而走,一路上依舊是嗚嗚不停,也不知道是在說什么,抑或是還在罵什么……
蔡氏長老站起身,在祠堂供桌邊上,親手將三房的宗譜抽了出來,然后嘩啦啦展開,哎……
蔡氏長老仰望著祠堂上的蔡氏先祖的靈牌,嘆息了一聲,確實是笑話啊……讓先祖見笑了……家門不幸啊……三房……列位先祖在上,從今日起,便是沒了三房這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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