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城盆地,安邑周邊地區。
河南村,或者叫做小河村。
這里有很多原本類似于河南村的村落,現如今都已經毀壞荒廢了。田畝之中阡陌依舊,可是已經無人再繼續勞作。
夏天原本是應該莊禾成長,迎接秋天最后成熟的季節,可是現在田畝之中卻只有雜草。
那些之前在田間低頭的民夫消失了,只有殘破的棚屋和廢棄的工具,似乎還在敘述著什么。
被燒毀的房屋的柱子漆黑一色,斜斜指向蒼天,就像是在地上扎進去的一個巨大的感嘆號。四周留下了很多劫掠過的痕跡,有人留下的,也有野獸留下的。或者說,應該都是野獸,只會破壞,而不懂建設的野獸。
在前一段時間的曹軍進攻當中,曹軍一度推進到了峨嵋嶺坡下,所以沿途的所有村寨自然就是無一幸免。
現如今斐潛從峨嵋嶺一路南下,所遇到的村寨基本上都是如此。
這或許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堅壁清野,所以斐潛就必須走得很是小心。昨天驃騎斥候隊就上報說發現了一個廢墟當中潛藏的曹軍女干細,然后付出折損了兩三人的代價才將那些曹軍女干細清剿干凈。
關中山東的戰爭,雙方都在不斷的成長。
要說之前山東那個諸侯,能想到在廢墟當中藏人搞戰術?
隨著斐潛大軍的步步逼進,曹軍放棄了一些臨時的軍寨和營地,撤離了在周邊的兵卒和民夫,焚燒了殘留的物資,黑煙滾滾直沖云霄。
斐潛坐在馬背上,抽出自己的望遠鏡,調整了一下,往遠處眺望。
在大軍的外延,曹軍斥候和驃騎斥候正在相互拉扯。
這些曹軍斥候在驃騎斥候的培養下,也多出了幾分胡人味道。現在的曹軍斥候,已經學會了遠遠的盯著,然后豎起耳朵瞪圓眼睛,稍微有風吹草動便是屁顛顛的騎上馬就跑,根本不給驃騎斥候靠近偷襲的機會。即便是不得已要靠近一些偵查,也會朝著任何可疑的目標射箭,包括但不限于草叢,灌木,樹梢等等。
所以斐潛就很自然的看到驃騎斥候和曹軍斥候你來我往,追追跑跑的狀況。
忽然之間,一個比較奇怪的景象,映入了斐潛的望遠鏡的鏡頭之中。
斐潛微微皺眉,然后示意身邊的護衛,便是往前跑了一段路之后,到了方才看見的怪異景象邊上。
還沒有完全走近,斐潛就聞到了一股惡臭。
斐潛微微皺眉,然后拉住了戰馬,不再靠近。
戰馬顯然也有一些不舒服,噗嗤噗嗤的噴著響鼻,搖頭晃腦表示不滿。
這種惡臭基本上都是硫化物產生的味道,簡單來說就是尸臭。尸臭就是由氨氣、二氧化硫、硫化氫、尸胺、腐胺、糞臭素、硫醇、硫醚、各種胺類、低級脂肪酸、低級酮類、低級醛類以及部分的雜環有機物,發煙性的物質等等混合而成的復合氣味,能和肺泡當中的血氧結合,甚至濃度高的時候還會使人產生肺水腫導致呼吸困難麻痹。
但是想要有那么高的濃度,在空曠地區顯然是比較難的。
斐潛距離得遠,只是聞到臭味,但是當下并不會有什么直接的傷害。
腐爛的尸首氣息會長時間的侵蝕地面地表,直至半年或是更長時間之后才在白骨化之后,漸漸消散。
主公,這里是個尸坑。護衛在一旁說道,上面原本應該有什么遮蓋的,然后被野獸給扒拉開了……
正是這個扒開的遮蓋物,還有大量的蠅蟲正在滋生,嗚嗚咽咽的上下紛飛,所以在望遠鏡之中形成了怪異的形狀。
護衛往前走了幾步,掩著口鼻往前查看了一眼,便是急急退了回來,呼哧幾聲 喘了幾口氣,恨恨說道,天殺的!這里往下,不知道傾倒了多少尸骸!或許原先都是天寒凍著,加上多少有些掩埋,沒能爛出來……現在天氣一熱,尸氣膨脹,便是從土里給拱了出來……這些天殺的賊子!
斐潛聽著,眉頭緊皺。
山東對于董卓遷都的描繪,總是免不了極盡筆墨之能事,因為董卓確實也干了這樣的蠢事,所以一直以來這都是隴西人的一個污點,也讓隴西的一些人覺得抬不起頭來。
可是現在么,山東之人天天叫囂著董卓殺人盈野云云,然后呢?
這眼前的景象又算是什么?
當然,這些景象,山東之人是看不到的。
既然看不到,那么對于山東之人來說,就約等于不存在。
去砍伐些雜草樹枝來,潑上火油,燒了罷。斐潛下令道,用紗巾掩住口鼻,休要讓疫氣侵害了。
護衛頓時領兵,呼哨一聲就招呼了兵卒去處理。
荀諶從后陣而來,見得此景也是沉默不語。
這和戰陣上的兵卒搏殺不同。
或者簡單來說,民眾和士兵,原本就是兩回事。
兵卒的職業特性,就是和對方的兵卒廝殺,所以在轉職成為兵卒的時候,自然就有心理上的準備,但是民眾沒有。屠殺敵方的民眾,固然是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延用的一種戰術手段,但并不表示這種方式就是光彩的。
尤其是內戰。
斐潛一直試圖控制著內戰的烈度,不愿意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所以見到了如此情景,不免心中多少有些感觸。
荀諶在一旁說道:這些大多數都是河洛之民。河洛之地,原本就已經衰敗不堪,如今再經此一戰,多是十室九空矣。
斐潛說道:曹軍人多,然籍貫繁雜。觀此情形,也未必人人皆愿出死力。故而曹軍之中為重者,不過中領中護二軍而已。其余山東兵卒,即便是精銳,其戰力也不如中領中護二軍。
荀諶應是。
這一點自然沒有什么疑問。
斐潛轉頭眺望南向,又看了看遠處的孤峰山,對荀諶道:會戰之地,當以安邑為重。曹軍定然在安邑左近,以中領中護相抗衡……而這孤峰山……友若有什么想法沒有?
孤峰山上,溝壑眾多,不利于戰,也難固守。荀諶對于這一帶的地形顯然都已經是了然于胸,不過這孤峰山上有山泉數口,可藏兵其中……
斐潛點點頭,雖然曹操已經進入運城盆地的預設交戰陣地,但是現在曹軍的核心力量還保存得比較完好,所以必須逼迫他們走到平野之地,才能痛擊曹軍的主力。
或者稱之為曹操的核心主力。
而曹操一旦失去了以青州兵為主的核心戰力,也就必然只剩下的防守之力。
所以當下,以曹操的狠辣,他會老老實實的在安邑等著挨揍么?
傳令下去,斐潛沉聲說道,所有水源,所有駐扎營地周邊,皆加強斥候偵測防備!令隨軍醫師配備解疫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荀諶愣了一下,便是將目光轉向那不遠處正在被點燃的藏尸洞,主公之意是……曹賊要用這種手段?欲行蠱毒之策?!這,這也太……太惡毒了罷!
斐潛看著不遠之處,那新升騰起來的火焰,濃厚的黑煙如同惡魔在火焰當中無聲咆哮,莫須有也。
隨著夏日的氣溫漸漸升高,戰事也似乎是在逐漸的升溫。
曹軍大軍齊聚安邑。
除了曹操直屬的中領中護軍之外,還有征調兵,征募兵,郡縣兵,家族私兵等等。
如今這些繁雜的部隊,都集中在了安邑周邊。
曹軍在知道驃騎大軍南下之后,便是放棄了北面的一些小據點,將戰線以安邑為中心層層展開,如同一朵巨大的曼珠沙華之花。曹軍在安邑前沿構建了壕溝防線,由曹洪親率軍校鎮守第一線,而且這一朵曼珠沙華之花似乎還在越開越大,就像是要將斐潛軍隊吞噬于腹內一般。
斐潛的大軍前部就像是一把三叉戟,騎軍就是最為鋒銳的三個鋒刃,隨后便是堅實的步卒和遲緩的輜重火炮營,滾滾而下。
如今的局勢越發的讓人琢磨不透。
斐潛布下了大局,以運城盆地為網,成功的讓曹操不得不在這里與驃騎軍決戰,而曹操進入了安邑一帶之后,便是反客為主的在安邑張開了大網,又似乎是等待斐潛自投羅網。
斐潛的兵馬沿著官道,次第而進。走得不快,但是很穩。
曹軍的斥候也是一日多過一日,并且其騎兵的規模也是一日超過一日。
因為被逼的……
人數不多,就有可能會被驃騎騎兵斥候給包了吞了。
雖然說驃騎前鋒的騎兵一直都在壓著曹軍的這些斥候騎兵,曹軍斥候騎兵也一直都在避戰,但是誰都清楚,雙方進入最后肉搏的階段越來越臨近了。
根據驃騎斥候在前線的偵測情況來看,安邑方向上的曹軍部隊都在嚴陣以待,層層設防,修建了大量的哨塔和軍寨,相互構建出了一個極其龐大且復雜的兵營體系,也就自然杜絕了一些驃騎騎兵軍校將領想要以騎兵突襲的希望。
曹操本人在安邑偏西南方向上立起了三軍司令的大纛,似乎是表明了他已經準備好在這里和斐潛決一死戰了。
隨著氣溫的進一步升高,在安邑周邊的涑水河的水位也在漸漸的下降。
禹王陵上的草在烈日之下干癟,枯黃。
似乎一切都在戰爭的之下凋零。
安邑周圍是一片曠野之地,黃土高原地形。
這一片從上古繼承而來的土地,也見證華夏民族的始祖黃帝、炎帝、蚩尤,以及堯、舜、禹的成長和發展。堯初都蒲坂,后遷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華夏的首個奴隸制王朝,大夏也是在這里誕生。
主要是因為這里有一個鹽池,這種天然便捷可以獲取安全鹽分的地區,是上古生產技術不足之時的瑰寶之地。
但如今這一片原本適宜民眾生存的地域,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外圍被挖出了兩道深壕,并且在兩道深壕之中還上了一些木樁尖刺,在壕溝兩側還有蘆席加固。這些蘆席也不知道是曹軍從山東運來的,還是在河東之地征發的……
官道自然是已經被深壕所截斷。
視線所及之處,沒有多少人煙,只有一些稀疏的那些灌木、樹林和破敗村莊的輪廓突兀的屹立。
曹軍大營占據的地域非常大,在深壕之后搭建出了一個東西寬約有二十五里,南北至少超過了十五里的一個龐大架構體。整個的運城盆地安邑周邊,除了西北之處的孤峰山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山體,但是因為地處黃土高原區域,所以會有很多的天然溝渠,將整個區域切割成為大小不一的棋盤狀。
而在這些大小不一的塊狀土塬上,曹軍在很多地方用吊索和木板相互勾連起來,使得曹軍可以不用走那些彎曲的溝渠就可以較為方便的在土塬上移動。于是乎這些土塬和吊索橋,就成為了一個個的屏障。
許褚作為前線的指揮將領,領先斐潛抵達了曹軍陣地前沿。
看著遠處曹軍大營之中飄揚的漢軍旗幟,以及代表了山東力量的曹氏軍旗,許褚不由得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山東之處 ,也是許褚成長的地方。
他其實和曹操都是同一個地方的人,譙縣人。
如果正常來說,既然都是老鄉,那么自然是有鄉黨的加成,或許會更加親近。
可偏偏現在,他站在了這里,而曹操在對面,雙方兵戎相見。
在關中待得時間長了,許褚自然也就慢慢的接受了斐潛的一些理念。或許也不能完全說是斐潛個人的理念,而應該說是關中的,或是驃騎的……
在斐潛勢力的擴展過程當中,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進來,關中隴右北地等等地區的人就不提了,也自然有類似于許褚這樣的山東人進入了斐潛的政治高層,軍將級別,而現如今許褚這樣的山東人,就有了不得不面對,也不得不解決的一個重要的問題。
如果,驃騎戰勝了……
不對,應該是肯定戰勝了山東這些人之后,那么自己應該是以一個什么樣子的身份和態度,去面對之前的山東之人呢?
征服者?
還是同胞?
亦或是……
隆隆的馬蹄聲將許褚從混亂的思緒之中拉了回來。
在土塬溝壑之下,一隊驃騎騎兵正在沿著溝渠往南而去。
曹軍在正面上已經撤走了大部分的騎兵斥候,只留下少數的騎兵在監視驃騎的動向。
那么這些在正面上縮頭回去的曹軍騎兵,又是去了哪里?
這些直屬于曹操的中領軍中護軍的騎兵部隊,雖然說在騎術上比不上驃騎麾下那些甚至可以在馬背上睡覺的家伙,但是對于曹操的忠誠度是不容置疑的。所以現在許褚便是派出了更多的斥候,往兩翼延伸而開,試圖確定曹軍騎兵的潛藏的位置,以及曹軍大營內的,為下一階段的作戰提供情報支持。
雙方現在這個階段的舉動都是差不多,曹軍也清楚驃騎不可能莽撞的一頭直接撞上來,也是會小心的試探和推進,然后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才是大規模會戰的時刻。
面對當下的情況,許褚覺得曹操會利用這些土塬搞一些手段,畢竟曹軍想要經過這些土塬只需要走土塬上面的吊索橋,而對于驃騎軍來說卻只能沿著土塬下方的溝渠而走,這就導致了在某些區域內,曹軍會形成像是站在甕城之上的圍攻效果。
而想要摧毀這些吊索橋又等于是要進攻這些曹軍營寨。即便是現在曹軍營寨寨墻遮擋著,許褚看不清楚其中的布置,也是知道除了最表面的兩道深壕之外,曹軍肯定還潛藏著許多額外的手段。比如說什么陷阱,陷馬坑,亦或是鐵蒺藜什么的……
反正山東跟驃騎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之前驃騎軍所用過的手段,曹軍照著葫蘆畫瓢也不難。
同時,面對這些深壕,驃騎騎兵難以逾越,但是對于曹軍步卒來說,卻不難通過。畢竟曹軍營寨之中可以隨時準備著云梯或是木板什么的,在有需要的時候往壕溝上一架,就可以出擊了。這一點也不能不防。
曹軍大軍囤積在此,面積廣大,足足是坡下營地的十幾倍,雖然也同樣可以用后續運輸上來的火炮進行攻擊,以點破面,但是也正因為破的是一個點,而網狀結構的曹軍營地即便是壞了一個點,其他區域也能提供支援,所以現在許褚作為驃騎前軍的統領大將,他并不能急于進攻,相反他要先注重于防御。他不僅是要調配好前鋒騎兵,試探和查看曹軍動向,也需要給斐潛的中軍和后軍,選擇一個穩固的地區,來保證駐軍的安全。
可是這個地區并不好選……
因為比較好的地塊,曹軍已經先行破壞了。
即便是比較差的區域,許褚也需要安排兵卒人手進行檢測和排查,否則等到半夜突然有什么地道口一掀,那么說不得不僅會導致 兵敗,而且連許褚作為前線統領的首秀,也就將成為講武堂內旁人嗤笑的案例了。
謹慎,再謹慎。
許褚暗自提醒自己,然后轉頭下去安排軍務了。
在安邑此處,雙方互為網和魚,既是獵手,也是獵物。驃騎斐潛一方具備機動兵力上的優勢,但是曹軍結營而陣,具備地利,所以究竟是游走的魚最終死于網中,還是扯破這一張大網,魚躍龍門,終究是雙方都要去面對的終極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