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就像是一眨眼,成赟就開始和曹軍的前鋒碰上了。
成赟站在第一排。
這是驃騎軍的一個傳統。
中下層的軍官,都是要站在前線的。
成赟的身上的盔甲和武器,從正面看都和普通的兵卒沒有什么區別,但是如果從后面看過去,就會發現在成赟的兜鍪上和背甲上,是有明顯的軍侯標志的。
這一方面是讓所有周邊的兵卒都能知道中低層士官的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是隱隱約約的提醒這些士官正面向敵,站在戰友中間,就可以得到最大的保護,如果扭頭逃跑,那么暴露出來的標識就會成為敵人最為明顯的目標。
成赟擎著一面盾牌頂在前面,將自己大部分的身軀遮蔽得嚴嚴實實,只是露出了一點點的頭來觀察曹軍對面的情況。
堅實的盾牌,給成赟提供了很好的安全感。
對面的曹軍,第一排同樣也是盾牌兵。曹軍的盾牌,或是其他的裝備,實際上和與驃騎軍很是相似。山東制作武器的制度也是大同小異,每件兵器皆有制作工匠和出產地的標識,出了質量問題可以追查。除此之外還有軍隊番號,丟失武器就要追查使用者的責任。
只不過山東老油子很多,在上級檢查的時候,當然什么都是好的……
即便是微服私訪。
成赟聽說過一個事,說是山東有個縣太爺要微服私訪。縣太爺沒有帶整套的儀仗隊出行,但是他帶了護衛,穿了錦袍,結果剛到了地頭便是遇到了碰巧前來的鄉紳,然后縣太爺指手畫腳的詢問,鄉紳低眉順眼的回答,兩個人明明知道對方的身份,可就是不說。
不說,就可以當做不知道,就可以是微服私訪,然后周邊剛好還有一些提著筆拿著紙的學子,轉眼之間就是一幅太爺私訪圖火熱出爐……
在沒有上級檢查的時候,有些山東工房就會故意用一些比較陳舊的模板,然后打造出來的兵刃器具什么的當然就編號模糊了,甚至到了兵卒手中的時候為了避免丟棄,或是損壞的責任,兵刃到手之后很多兵卒都會有意進行打磨。
所以整體山東的兵刃器具,質量都比較一般。
這邊差一些,那邊差一點,加起來的話……
成赟握著戰刀,等著曹軍逼近。
風雪之下,弓箭失去了絕大部分的作用。
同時失去了大部分作用的,還包括火藥。
箕關只是一個主要的通道關口,但是在王屋山和中條山交接之處,還有不少山間小道。王屋山和中條山都是屬于那種狹長,但是寬度較小的山脈。像是中條山,綿延上百里,寬度最小的地方才不過十余里。
所以成赟的任務,就是堵住眼前的這一條山道。
他只負責這一處的山道。
沒有什么特別的防御器械,也來不及布置什么火油陷阱,等成赟帶著然人趕到的時候,曹軍的前鋒也到了……
曹軍陣列之中一聲爆喝,盾牌線便是朝前推進。
成赟所在的位置是靠近山脊,所以他看到的就是兩層盾牌后面的一個個圓圓的兜鍪晃動著。
穩住!
成赟大喝一聲,讓長槍兵在盾牌上的掛鉤上搭上槍柄。
盾牌墻轉眼之間就變成到了刺猬。
明晃晃的槍尖在飛雪之中散發著刺骨的寒意,紅纓在一片灰白黑之中似乎在預示著什么……
都穩住!!
成赟大喝,然后周邊的兵卒也在跟著大喝。
在這個時候,雙方的兵卒往往都忘了自己究竟在喊一些什么,或許只是在為了自己壯膽。
雙方的盾牌墻撞到了一起。
盾牌擠壓著盾牌,刀槍碰撞著刀槍。
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
雙方都在撞擊的同時尋找著對方的漏洞,揮舞著刀槍互相砍刺。
刀鋒和槍尖,在盾牌和盔甲上劃過的聲音,就像是牙齒在打滑,卡滋刮擦的聲響,似乎可以從盾牌和盔甲表面,一直滲透到骨頭里面去。
而這種聲音還不是最令人恐懼的……
狹窄的道口擠滿了人。
血肉橫飛。
時不時的有人倒下。
那些刀槍砍砸到了肉體的聲音,就像是站在了十幾個生意興隆的肉鋪中間。
成赟身強力壯,在第一輪撞擊中稍占優勢,雖然被對方往后推了一小步,但他腳下沒有散亂,盾牌位置也保持得很好。反而對面曹軍的盾牌一歪,露出小半截套著兩當鎧的人影。
成赟根本沒去看對方長得什么樣子,也或許是有意不去看對方的面目,只是用盾牌死死頂住對手的方盾牌,然后右手探出,對準那曹軍露出的胳膊揮刀就刺。
刀鋒刺入那曹軍兵卒的左手臂上部,鮮血迸發,但入肉不深。
那曹軍兵卒怒吼一聲,不顧疼痛的一刀回斬成赟右手。
在那受傷的曹軍兵卒的后面,也有個曹軍兵卒試圖舉著長槍刺來。
成赟連忙縮手抽刀,用盾牌往身前一擋,使得對方的攻擊都落在了盾牌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那曹軍兵卒兇性爆發,對著成赟的盾牌又砍又撞,竟推得成赟不得不又退了一步,眼看就要失去重心的時候,在成赟耳旁突然傳來了一聲大喝,在成赟身后的長槍兵卒補位,長槍透過盾牌邊緣刺扎過去,然后盾牌那邊就響起了一聲慘叫。
長槍兵根本不顧自己究竟是刺扎到了什么位置,反正利用盾牌作為搭架,從縫隙當中一陣亂捅。
鮮血噴濺出來,在雪花之中升騰著白煙。
視線頓時模糊起來。
白色,紅色,混雜在了一起。
成赟嚎叫著,一邊繼續用刀往前亂刺,感覺到自己是刺中了東西,硬的應該是盾牌,軟的應該是肉,不硬不軟的應該是盔甲。
盾牌上也時不時的會有撞擊傳來,壓著成赟的氣息有些混亂。
對面一聲聲慘叫和怒喝,隔著盾牌在響起。
一股大力撞上盾牌,盾牌被人用力往后壓,接著成赟就感覺到左肩一陣劇痛。
成赟眼角一掃,看到一個槍頭正在從盾牌邊緣縮回。
去死!狗賊去死啊!
成赟也被激起兇性,用力一把揚起盾牌,將那長槍往上一蕩。成赟的眼前也因為盾牌這么一掀,視野頓時開闊了些許,露出了那個曹軍長槍兵,半邊臉上都是血,滿臉猙獰的還要再挺槍刺來。
成赟一刀砍向曹軍長槍兵的手,那曹軍兵卒來不及縮回長槍格擋,竟然下意識的想要舉手去抓成赟的戰刀。刀身卷動著空氣中的白煙,劃出一道弧線,一刀從曹軍兵卒的手臂上方砍下去,生生將曹軍兵卒的手砍斷,在血色噴濺之中,隱隱能看見黃白色的骨頭。
曹軍舉著斷掉的手臂慘叫,旋即被殺死……
雙方在道口拼死搏殺,尸體堆滿一地。
雙方互相間都是踩著尸體在拼殺,不停填入這段血肉戰場。
終于那些曹軍兵卒發現無法擊退對方,自己又損失太大,士氣開始崩壞,叫喊著往后逃散。
成赟大呼著,追著那些曹軍兵卒砍殺,殺得許多曹軍兵卒落荒而逃。
戰后清點,成赟這才發現除了在他左肩上的傷口之外,在他身軀和腿上還另外的三處傷口,只不過因為身上有鎧甲防護,腿上也有裙甲,這才使得他的傷勢并不算嚴重。
成赟視線投向了那一片血肉模糊的戰場。
兩當鎧居多。
不知道為什么,成赟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身上的盔甲,即便是在盔甲上面布滿了血污和泥土,可是依舊摸起來很是讓成赟安心。
有些不對勁。
成赟忍著肌肉在劇烈運動消耗之后的酸麻,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然后皺著眉頭看著戰場。
再看一遍之后,成赟久久不語。
軍侯……你在看什么?
成赟問道,這些……這些曹軍的盔甲……
嗯?盔甲?都一般啊,而且比我們的要差很多。
成赟點了點頭,我覺得……這些曹軍不是精銳……那么……那些曹軍精銳又是去了哪里?
成赟猜測得沒有錯。
成赟等人遇到的,并不是曹軍精銳。
曹軍精銳和曹休在一起。
成赟運氣好,自然也有一些人運氣不怎么好,遇到了曹休所帶領的曹軍精銳。
另外一條泥濘的山道之中,雙方酣斗。
盾牌狠狠的撞擊在一起,長槍和戰刀在盾牌縫隙當中伸縮著,每次一都會帶出一些鮮艷的紅色。
十幾具尸體在雙 方腳下被踩踏陷入了泥水之中。
滾燙的鮮血融化了地面的凍結,然后使得雪水和血水混雜成為了污濁不堪的泥水,潑濺在身邊所有人的腳上身上。
呱唧呱唧的聲響,伴隨著慘叫和怒吼聲。
駐守在這個山道上的守軍已經緊急向后方請求援軍。
曹休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只能呼喝著,讓手下加強攻勢,必須在守軍的援軍抵達之前突破這里,否則他分路并進,多點突破的策略就將前功盡棄,說不得還會導致士氣崩壞,全軍潰退。
擊垮了這里的守軍,曹休他們就可以突破這個王屋山的道口,整個河東地就將為自己敞開!
雙方相互搏命,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曹休所部的人數超過守軍,所以即便是守軍占據了一定的地利,但是損失死亡的曹軍兵卒很快就有后力補充上來,持續的給與守軍壓力。
曹休帶著的這些人,都是穿著至少筒袖鎧的精銳,再加上曹休作為主帥已經是紅了眼睛,破釜沉舟的往前,他們也就自然再無后退的余地。
或是戰死在此,或是沖開一條血路!
曹軍精銳的戰斗力,其實比這些河東抽調集結的守軍兵卒強一些的。
再加上曹休的這些精銳,也同樣裝備了較為優良的鎧甲,若不是因為守軍在體力上會比曹軍兵卒好一些,說不得戰斗的天平早就失去平衡。
盾陣又是一陣碰撞,雙方長槍戰刀都在拼命尋找對方盾牌的間隙。
不時有人慘叫著翻倒在地,和原先那些泥濘里面的尸首成為一體。
曹休在自家護衛的保護之下,仔細觀察著前面激斗局面,突然下令:換列!
曹休身邊的護衛也一同扯開嗓門大呼:換列,換列!
命令傳遞到了陣前,后線的舉著盾牌的曹軍兵卒,便是呼喝一聲,齊齊向前。
而那些原本在一線砍殺的曹軍兵卒,便幾乎是精疲力盡一般從盾牌間隙之中往后撤。
有些原本受傷的兵卒之前還能依靠在戰友的身軀上支撐著,現在戰友一撤,這些傷兵就站不住了,跌落在泥濘之中,但是雙方的兵卒都沒有多看這些人一眼,便是直接踩踏上去。命大的還可以爬回自己這一方的陣地,悲慘的就直接被活活踩死。
守軍更替的人手顯然更少,所以曹軍更換戰列的時候,守軍還要繼續支撐。
雙方盾牌陣列,又是拼撞在了一起,長槍戰刀胡亂吞吐。
一名曹軍兵卒被守軍的刀鋒恰巧刺割在了眼睛上,頓時鮮血四濺,連帶著鼻梁都被砍斷。這名倒霉的曹軍兵卒嚎叫著,驟然失去視野陷入黑暗讓其恐懼不堪,甚至因此影響到了其他戰友的位置……
其他曹軍拼命將這個倒霉蛋扯下來,可那個倒霉蛋惶恐的將身邊的人緊緊拉扯住,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
曹休皺眉,微微朝著護衛示意。
護衛愣了一下,旋即沉重的點了點頭。
護衛走上前去,扒開了那名失明曹軍的手,然后示意那個救人的曹軍回到前線去。
那救人的曹軍兵卒才剛走兩步,就聽到身后傳來了熟悉且令人恐懼的咯咯聲……
他回頭一看,只見曹休的護衛,已經一刀割斷了那個失明倒霉蛋的脖子,鮮血噴涌而出。
你……你你……那救人的曹軍兵卒想要說一些什么,卻說不出來。
曹休冷眼看著,忽然大聲厲呼:你我在此,有進無退!若是不能打通道口,再沒有落腳之處,你我都將死于此地!沖過去,方可活!留于此,必死也!
喊到最后,曹休便是抓起長槍,便是向前。
曹休一動,曹休的護衛自然也就跟著動。那殺了失明曹軍兵卒的護衛也是提著戰刀,跟著曹休往前。
曹休長槍揮動,蕩開了迎面而來的刀槍,便是一槍扎在了對面守軍的盾牌下方。
還沒等對方守軍反應過來發力穩固盾牌,就見曹休猛的借自己弓步跨出的腿為支點,猛的向上一撬!
守軍原本只是顧著往前死命抗住,根本沒能反應過來抵御自下而上的力道,被曹休這么一撬,就像是開罐頭一樣頓時揚盾往后跌,露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缺口。
還沒等守軍將盾牌缺口復原,曹休的長槍就到了。
一名守軍被刺穿脖頸,在瀕死之時試圖去抓曹休的長槍,卻是哪能抓得住?
沾上血水的長槍宛如長蛇一般滑膩,眼見著就要被曹休抽走,邊上另外一名守軍便是朝著曹休的長槍槍柄一刀砍下來,企圖斬斷曹休的長槍槍柄。
曹休來不及及時抽出,見狀便是直接一松手。
守軍一刀砍在了曹休的長槍槍柄上,卻因為不受力,不僅沒有能夠砍斷曹休的長槍,反而將長槍從那個瀕死的守軍手中砍脫落了下來。
曹休腳一勾,卻勾起了一柄戰刀,旋即抓住,一刀揮過,那試圖砍斷槍柄守軍的頭顱,頓時伴著沖天血光,高高飛起!
曹休如此兇悍,自然就激發得曹軍兵卒士氣大漲,不顧傷亡的往前猛沖。
刀槍在搏殺的過程當中脫手了,那就在地上撈撿一個。
若是連撿都撿不到,或是來不及撿,便是掄著拳頭就上,摘下兜鍪就往對方的臉上砸。
呼喊怒罵的聲音和慘叫聲交錯在一起,在戰場之中已經完全分辨不清楚對方在喊什么,說什么,只是知道自己和對方只有一個人最終能站著!
曹休雖然說大開大合,在他面前幾乎沒有什么守軍能抵擋得住他,可是他的心中并沒有多少的欣喜和愉悅。
這些守軍不是精銳,不是驃騎的精銳!
曹休知道這一點,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為什么這些不是驃騎精銳的守軍,竟然死戰不退?
為什么?!
按照道理來說,折損二成到三成的兵卒,就應該士氣低落,隨時可能潰敗了,而現在守軍幾乎是已經傷亡過半了,為什么還在戰斗?
為什么不退走,不去尋求后方的援軍?
是什么支撐著他們?
曹休不能明白。在他看來,這些守軍已經可以算是完成了他們的職責,就算是潰敗也不會有人去指責他們,更何況曹休沒有發現在守軍之中有什么特別的優秀的將領在統御,可是為什么?
他們應該早就可以潰敗了,可為什么這些守軍就是不退?!
隨著守軍的一個個死去,幾名曹休兵卒殺得是暈頭漲腦,埋著頭只顧揮舞著兵刃前沖,突然眼前一空!
漫天飛雪而下,卻沒有了守軍站在他們面前的身影。
幾人怔怔的站住了,然后回頭一看,在他們背后不遠處,依舊是慘烈的戰團還在繼續。只不過那些原本在山道之中的守軍,基本上都被裹入了混亂的戰場之中,正在越來越少。
他們已經沖過來了?
沖過了山道,沖開了擋在他們面前的枷鎖了么?
幾名曹軍兵卒呆呆對望一眼,仿佛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其間一人已經忍不住舉起了染血戰刀大呼,沖過來了!我們沖過來了!
曹休呼出了一口長氣。
是的,沖過去了。
他按照道理來說,應該開心,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覺得開心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