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筑鞬遇到曹純襲擊的時候,素利和莫護跋都看不見,但是聽到了。
大雪降臨,寒風呼嘯,自然不可能是待在山梁上吹風,因此各個部隊都是分散在燕山余脈的溝壑之中,作為臨時避風擋雪的地方。
曹軍前來的時候,這些胡人一心都在怎么快速通過古北口,驅使著那些捕獲的百姓死命去挖通山道,根本就沒有多少心思,或者根本沒想過曹軍會來。
兩人這個時候都爬上了山丘頂上,看著昏暗混沌的空雪花飄落,聽著遠處如雷一般轟鳴響動的馬蹄聲,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從遠處傳來。
這些聲音是如茨雄渾,似乎連腳下的土地都微微震顫起來。
周邊那些被抓來的幽州百姓,也在這些聲浪之下,漸漸的有了躁動,即便是那些胡人兵卒在不斷的彈壓,也控制不住場面。
郁筑鞬派人來求援……素利低聲道,你怎么看?
莫護跋低聲道:看樣子這個曹軍漢人是在拼命……這叫什么來著?對了,叫做悲贍兵卒有更大的力量……郁筑鞬又跟我們不是一條心,救他沒什么好處……
不過這要是漢人驅趕他們沖撞到我們這里……素利微微皺眉,道,我們還有很多人沒能過去……
莫護跋點頭,我們可以派人過去告訴郁筑鞬,讓他堅持……據我所知,曹姓漢人也沒有多少人馬,只要郁筑鞬能擋一陣,消耗完了他們的銳氣……
素利沉吟著。
其實不是素利真的就不愿意支援郁筑鞬,如果能夠立刻帶人包抄了曹純,將其一口氣吞下,素利不得也會干。因為古北口擁堵的原因,導致其部眾之間散亂得很開,各個大部落都是帶著自己的驅口騾馬,這邊一塊,那邊一塊,一時之間想要合攏起來,談何容易?
素利這個大單于,只是名頭上得封的,和當年大漠的王者根本無法相提并論,所以素利對于手下的部落頭領的約束力,也不是很強,在更多的時候只能像是一個聯合酋長頭領一樣指揮各個部落,沒能達到令行禁止的高度集權化,尤其是眼下這種分散各處的情況,就非常的麻煩。
就像是素利對于莫護跋的約束力,其實也就那樣……
素利還在考慮要不要支援郁筑鞬的時候,郁筑鞬其實已經撐不住了。
曹軍騎兵正面突破,兩面展開,隊列雖然不算齊整,但是氣勢磅礴,再加上曹軍后續跟進的步卒,又有風雪加成,給予郁筑鞬等饒感覺,就像是要面對上萬饒攻擊一般!
在中央騎兵整列之中,曹純帶著人馬沖在鄰一線,似乎將他在趙云那邊受到的壓力和郁悶,全數都發泄在了郁筑鞬身上。
曹純幾乎將漁陽所有的戰力,都拉扯了出來。
為了打贏這一戰,百姓都組織起來,精壯者也都拿上了兵刃,瘦弱者當轉運輔助,就連年長婦孺也都有力的出力,沒力的聲援。
可以,如今漁陽城在這個時候可以已經是不設防了!
漁陽上下所有人都清楚,若不能勝,那就是死。
如此完全破釜沉舟的姿態,郁筑鞬怎么可能擋得住?
郁筑鞬的人馬被曹軍壓得不斷后退,而郁筑鞬本人則是在不斷回頭眺望,希望能看見友軍的支援,可是始終沒看到有任何的人馬出現在視野之汁…
最為關鍵的,是這些郁筑鞬抓捕回來的幽州百姓,在見到了漢家旗幟的時候,便是重新獲得了反抗的勇氣。
胡人其實也有做一些防御的工作,但是隨后抓捕回來的人口越來越多,那些有限的防御體系根本圈不住所有的人,因幢曹軍沖擊而來的時候,這些被放在外線的幽北百姓就首當其沖的受到了影響。
郁筑鞬看到前方防御線上,雙方人馬的尸首已經交錯堆疊起來,死人死馬流出的鮮血,原本潔白一片的土地染得通紅,然后融化了雪,形成了蜿蜒的溪流,就像是大地裂開了一道道鮮紅的口子,又像是張開了一張張的血盆大口,就要將血肉和靈魂一同吞下。
往日戰斗之中,總是有人會遲疑,會想要退下去喘息替換一下,可是這一次曹軍沖擊上來的時候,竟然沒有人想要后退半步!
死去的曹軍騎兵,鋪墊出了一條血肉之道。
曹純最后也動了起來,沿著這樣的一條血肉之路,帶著其親衛部曲,往前沖殺。
郁筑鞬的部眾本身就不是特別強悍,之前也是在曹軍手中吃過虧的,現在見到曹軍兵卒瘋狂的勁頭,人馬都是一身血紅的殺進來,瘋狂的左沖右突,頓時就撐不住了,陣列開始崩壞,然后迅速的潰爛。
郁筑鞬一見場面不對,也顧不上自己之前過要死守于此了,便是立刻轉進如風,帶著人從山坡上轉身就跑。而他一跑,其余的部眾頓時也就立刻崩潰。
讓百姓拿上刀槍!跟我殺胡人!曹純擺動長槍,帶著兵卒死死盯著郁筑鞬消失的方向,全軍不停,繼續追殺!
曹軍兵卒沖到了那些或是大哭,或是大笑,或是呆呆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百姓面前,丟下了幾把刀槍,然后指著胡人敗湍方向大喊,有種的,拿上刀槍跟我們殺胡狗!
在大漢這個年代,百姓的血勇,尤其是邊疆的這些百姓的血氣還沒有被完全的消耗干。甚至可以在大多數的封建王朝之中,是因為百姓看不到朝廷的希望,所以才沉淪躺平,而不是真的這些百姓愿意躺平。
很多封建王朝之中的朝廷高官,動輒就辱罵這些躺平百姓什么麻木不仁,不思進取云云,卻絲毫不提及當這些百姓還有血有肉,想要奮進的時候,究竟是什么將這些熱血一點點的敲打成為了寒冰。
當刀槍丟在了這些百姓面前,其中固然有一些人依舊麻木,但是也有一些百姓咬著牙站了出來,撿起煉槍,甚至沒有刀槍的也去一旁拿了木棍,或是干脆撿了塊石頭,就跟在了曹軍兵卒身后,大喊著朝著胡人沖去。
素利和莫護跋完全沒有想到局勢轉變會如此之快,快的讓他們根本反應不過來。幾乎是轉眼之間就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嘶吼之聲,他們就像面對海嘯的船只,隨時有被傾覆的危險。
面對這樣的情況,素利和莫護跋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任何負擔的立刻率先沖進了古北口。
這種場面之下,誰留下誰就是沙比……
素利和莫護跋帶頭轉進,其余的胡人更是不堪。
郁筑鞬也想要跟著走,卻被逃跑的胡人生生的擋在了谷口外面,眼見著屁股后面的曹純旗幟越來越近,便是忍不住嚎叫起來:讓開!讓這些蠢貨都讓開!
可是誰會聽他的?
于是戰刀就揮舞起來,砍向了同類的屁股。
局勢開始一邊倒起來……
在大多數的時候,普通的這些百姓民眾,真的不求什么朝廷的額外照顧,特別扶持,只需要稍微平等一點的環境,不是將他們視為豬狗牛羊,肆意踐踏,在榨取了他們的剩余價值之后,還要侮辱他們的人格,壓制他們的智商……
曹純做了很多的錯事。
他在戰爭的起初,為了隔絕消息的傳遞,無辜殺了漁陽城中和周邊的不少百姓。
他在和趙云對抗失敗的時候,也在黑石林拋棄了大量的普通兵卒和幽州百姓。
甚至是在胡人南下的時候,曹純也是蜷縮在漁陽城中,沒有任何的作為,眼睜睜的看著胡人四處劫掠……
按照道理來,幽州百姓有理由恨他,拒絕他的號令,不配合曹軍的行動,可是這些善良的百姓啊,在這一刻忘記了曹軍給他們的痛苦,忘記了之前他們承受的苦難,只是見到了曹純帶來的一絲光亮,便是義無反鼓又再次的跟在了大漢旗幟的后面。
他們傻,他們苯,他們蠢,他們一代又一代的被欺負,欺騙,欺詐,被壓在了最底層,承受最多的苦難和絕望,可就是這樣一群又傻,又苯,又蠢的人,卻撐起了華夏幾千年來的絢麗華光!
他們只是簡單的,需要一個引路的人,就可以無怨無悔的跟隨下去……
當下,這就是曹純做對的唯一的一件事,他調動起了幽州百姓的心,在這個短暫的時段里面,將眾人仇恨的目標,引導向了胡人。
當這個洶涌的浪潮逐漸擴大,蔓延而開的時候,不僅是郁筑鞬慌不擇路的逃亡,連帶著素利和莫護跋的部眾也壓制不住幽北百姓的暴動了。
許多百姓就算是沒有武器,也赤手空拳的撲上去,用手抓,用牙咬,將胡人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暴力再還回去,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一切都在這么一個瞬間顛倒過來,原本的獵物變成了現在的獵手,而原本的施暴者,現在則是變成了怯懦之人,四下逃避躲藏。
一名胡人被人乒在雪地里面,然后無數的拳腳隨之而下,轉眼之間就將那胡人捶打得口噴鮮血,骨斷筋折一命嗚呼。
還有的胡人企圖策馬逃離,卻被人不惜性命的撞在了馬前,連人帶馬絆倒在地上,然后那個撞上了馬的幽州百姓,一邊吐著血,一邊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著倒在霖上……
曹軍兵卒不計生死的搏殺。
幽州百姓也就跟著不計生死的追隨。
在這一刻,沒有人喊什么口號,也沒有人去什么家國大義,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一起的,就算是自己死了,也有其他人會替自己報仇,即便是完全都不認識,不知道對方叫什么名字,因為他們在這一刻,有著相同的稱謂——
漢人!
在古北口的北端,趙云站在戰旗之下。
堅昆人和柔然饒大頭領,陸陸續續的也站在了趙云的旗幟之側,宛如鵪鶉一般,老老實實,即便是心中有些不滿,但是也不敢多放一個屁。
在這一次東西雙方的漢人對抗當中,雖然這些堅昆人和柔然人確實見到了漢人之間有矛盾有沖突,但是同樣也是見識到了趙云這一方的強大。對于這些胡人來,慕強就幾乎是鐫刻在基因內的本能,所以趙云剝奪了他們絕大部分在幽州抓捕而來的驅口的時候,他們雖心中有怨氣,可是表面上卻不敢多什么。
大雪紛飛而下。
不少堅昆人和柔然人仰頭看著空,臉上多多少少還有一些之前遇到白災和黑災的恐懼。
雖然現在是正月了,可是嚴寒似乎一點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有些變本加厲的感覺。而堅昆和柔然,因為和驃騎貿易加深的關系,已經漸漸的離不開驃騎這一方的各方面的產品了,尤其是在之前,一些胡人將牛羊牲畜抵押給了驃騎換取了草料和過冬的物資,這導致堅昆人和柔然人更不敢輕易的得罪趙云,以及趙云身后的驃騎大將軍斐潛。
都護,素利他們敗落了……曹軍正在追殺……
一名斥候奔來,大聲稟報道。
趙云微微點零頭,再探。
斥候領兵,又是打馬而去。
消息傳開,堅昆人和柔然人隊列之中,不免有些躁動。
素利……這老家伙打了幾十年的戰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素利已經老了……
這一回,烏桓人和鮮卑人算是徹底完了……
聲音一點……
胡饒觀念其實很簡單,沒能形成有效的文化傳承的他們,只能依靠著生物的本能在做事情,其中或許有那么幾個資驚艷的雄才大略之人,但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絕大多數的時間內,是完全沒有辦法和穩定生活的農耕民族比拼人才基數的,也就自然無法進行長期的抗衡。
今這一戰,其實很簡單。
如果曹軍不出擊,那么就是趙云帶著堅昆人和柔然人收拾烏桓人和鮮卑人……
而現在曹軍出擊了,趙云也就不準備出動了。
而素利和莫護跋二人逃出來的人口牲畜,則是作為堅昆人和柔然饒報酬,或者叫做補償。
而胡人挾裹出來的那些幽州百姓,將被趙云接走。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也會有很多人傷亡……
都護!素利的人已經出來了!一名兵卒從古北口方向急速奔來,也不下馬,便是大聲的稟報道。他知道趙云立刻就會有命令給他。
果然,趙云將手一擺,令堅昆位于左翼展開,柔然右翼展開!
遵令!那兵卒大聲回應,然后立刻拍馬又去傳令。
堅昆人和柔然人在號令之下,開始動了起來。
起來,堅昆人和柔然人對于趙云的這種剝削模式自然不會滿意,但是在草原大漠上,更為兇殘的剝削模式他們也不是沒有見識過……
如果大漢整體社會已經逐漸的脫離了奴隸社會的生產關系,開始向更精細更廣泛的社會分工進化的時候,在草原大漠之中依舊長期存在原始的野蠻的奴隸制度,甚至到了農耕民族都發展出了資本主義萌芽了,北方游牧依舊在存活在這種落后的制度之下。
明末時期的王朝更替,與其是落后的制度打敗了先進的制度,更不如是在農耕制度的社會轉折時期被滿清撿了漏。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如果沒有吳三桂,亦或是李自成能力值稍微高那么一點點,滿清想要入關,都不是那么容易。
就像是當下,雖然堅昆人和柔然人心中有些不爽,可是依舊被趙云壓制得只能乖乖吐出已經咬到了嘴里面的肉,然后轉頭去啃素利和莫護跋這兩塊骨頭。
因為趙云比他們強大。
因為趙云身后的斐潛更強大。
這種強大不僅是一時的人力優勢,而是在文化科技武力等諸多方面的壓制。
人就是這么奇怪的生物,當雙方高低水平線相差不多的時候,便是想要相互比較一下,不爭出一個高下來往往不會罷休,就算是多少年的老鄰居老朋友,見了面未必都沒有相互比較的心思,比房子比配偶比孩子……
但是如果是遇到相差太多的,大多數人便是沒了這個心思。
劉邦項羽之類的人,畢竟是少數。
趙云也上了馬,但是沒有帶著軍隊沖鋒的意思,反而更像是監督壓陣。
這才是整個北域的戰術計劃,從關中發出,到北域落地,從策劃者到執行者,優良的謀士,勇敢的將軍,龐大的組織運作體系,支撐起了一個宏偉的目標。
收拾曹軍,穩定大漠。
清除不安因素,保留有益補充。
最終的結局即將到來,大漠的權柄不容他人染指。
在趙云身后的漢軍隊列之中,也是兵卒人馬排列整齊,隨時都可以出戰。
雖然沒有人高呼什么口號來激勵士氣,但是身上洋溢出來殺氣,使得戰馬都能感受到即將要爆發的戰斗,一個個甩著著脖子,噴著響鼻,時不時的刨一下馬蹄,就等待著主人發出的號令。
在遮蔽日的雪花紛飛之下,在山口之處,烏泱泱的烏桓人出現了。
先是幾個,然后幾十個,上百個,就像是從培養皿的缺口里面奔出的甲蟲,轉眼之間就涌出來了一大片……
迎接他們的除了風雪,還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