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往回走的速度并不快。
走得不快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河西之地好不容易來了,怎么也要帶一些土特產吧?
河西的土特產么,充滿了血腥味。
這一次斐潛調集前往西域的兵馬,基本上都是精銳,而且在西域之地,又是汲取了一些胡人羌人的菁華。這些胡人羌人的菁華,各族都有,而且有一些還是西域邦國之中,已經滅國的精銳。這些胡人在很小的時候就生活在馬背上,甚至都出現了下肢的畸形羅圈腿,在地面上走路確實不好看,但是在馬背上就像是能和戰馬長在了一起,幾乎人人都見過血,十幾歲的半大小子殺的人說不得都比漢地之中三四十歲的山賊都要更多!
想要讓這些從部落族群的胡人羌人色目人等,從雇傭兵模式轉變成為斐潛麾下的騎兵,必須要有一個過程。一個相互摩擦,配合的過程。
畢竟第一次,總是要見血的……
一萬五千左右的騎兵,基本上都是雙馬配置,再加上還有數千的騾馬和馱馬,所構建出來的騎兵營地,連綿不絕,幾乎要擁塞了整個河西通道一般!
駐扎下來之后,整個騎兵營地就像是一個活動的城市,隨軍的鐵匠鋪和雜貨鋪等等,就在營地之間展開了。
騎兵大多數都有配鐵甲,兵刃,日常總是要修補一下。
這些兵甲除非是戰斗之中損壞太過,才可以在軍需官那邊更換,否則大多數都是自行維護,并且跟著兵卒一輩子。等到兵卒退役的時候,還可以當成是傳家寶一樣的帶回去。
畢竟在這個年頭,金屬都是很值錢的,尤其是精練鋼。
修補兵甲么,軍中的鐵匠鋪,會比其他地方的鐵匠鋪要更便宜一些,但也是要花錢的,所以大多數兵卒,都會自行保養兵甲,只有對于一些自己處理不了的問題,才會拿到軍中鐵匠鋪來修補。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似乎就成為周邊雜貨鋪買賣的常規配音。
斐潛兵餉給的足,又不拖欠,所以除了一般的修補之外,總是還有一些人喜歡一些特制的武器,也會到了鐵匠鋪來定制。還有一些兵卒,特別是胡人羌人,大多數都將錢財花在了購買烈酒和霜糖上,這兩種東西幾乎是軍中最受歡迎的商品,在某些時候甚至和錢幣一樣的通用。
戰場綜合征,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而麻醉神經的酒,舒緩神經的糖,自然就是斐潛利潤最高的產品,一方面有利于經濟運作,另外一方面也有利于穩定兵卒的情緒,所以斐潛行進的過程當中,后勤保障的這些商鋪,幾乎就成為了必備。
大漢當下的生活水準,也幾乎是高于周邊的胡人羌人的,尤其是斐潛在關中之后研究出來的一些吃食的做法,改進的烹飪方式,更是每每到了烹煮之時,便是引誘了大批的兵卒,不管是漢人還是胡人都是口水長流……
也多虧得斐潛會摟錢,也是舍得花錢的。
這么龐大的一支騎兵,對于河西之地,并不是第一次見,畢竟當年董卓也號稱有十萬兵馬,韓馬起兵反叛的時候也一度聚集了數萬人馬,更不用說北宮聯絡羌人謀逆的時候,十幾個羌人部落聚集一處,聲勢更是浩大。
可是,那些聲勢浩大的軍馬,如今都消散在云煙之中了,就像是這天上的云,雖然可能一時遮蔽天地,可這方的天地,卻不會有何變化……
當龐淯一行人前來拜見斐潛的時候,雖然說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但是心中難免掀起了陣陣的波瀾……
龐淯低下頭,怎么看都像是一副謙卑的姿態。
誰能想得到,這斐潛前往西域征討,不僅是轉眼之間就平定了西域之亂,而且看樣子還沒有在西域損傷多少兵馬,甚至還多出了不少兵力!
這是怎么肥四?!
雖然說明顯能夠看出來在軍中多了的這些兵馬是胡人羌人色目人,但是這些家伙卻似乎和之前的狀態不太一樣。
具體什么不一樣的,龐淯也說不上來。
龐淯,不是龐涓。他和龐統也沒有什么關系。他是酒泉人,當地顯姓。因為漢代要求太守不得由當地人出任,所以他只是擔任了酒泉主簿。
酒泉太守是徐揖,冀州人。
徐揖是靈帝時期被封為酒泉太守的,比徐揖還要更早一些來到了這一塊地盤上任職的,還有一個邯鄲商。
邯鄲商任雍州刺史……
邯鄲商如今就滯留在淵泉縣。滯留在淵泉縣的原因,一方面是邯鄲商和張奐的小兒子張猛有舊,另外一方面則是斐潛派遣了賈詡作為涼州刺史。
涼州,雍州,傻傻分不清楚。
不僅是后世的人分不清,其實大漢的人也同樣分不清。
雍州設立了撤銷,撤銷了又設立。拆了又合,合了又拆,屬于比較折騰的一個州。
如今雍州又是在涼州的基礎上切分出來的,但是雍這個字,又會讓人聯想到雍水、雍山的古雍州。不管是雍水還是雍山,都是在關中右扶風一帶,也就是包括關中三輔在內的古雍州。涼州是從古雍州之中分出來的,現在涼州之中又分出了新雍州,同時在分出來了之后,這涼州雍州之間又沒有形成有效的官吏歸屬,所以別說百姓糊里糊涂,就連官吏都不知要怎么做。
酒泉,如果按照之前的歸屬,那是屬于涼州的,但是后來又被朝廷劃分給了新雍州,同樣的,若是按照朝廷之前的劃分,那么武威,張掖,敦煌,西海同樣也是屬于新雍州,都屬于雍州刺史邯鄲商的管轄。
斐潛對于這些舊朝官吏,還是相對來說比較優待的,并沒有特別歧視他們,對于這些人的職位,也基本上予以保留,不會刁難,當然也不會替朝廷給他們發放俸祿。當然,這些人基本上不會靠著俸祿過活,他們來錢的方式其實有很多,甚至不需要撈錢就會有人奉上大量的錢財……
而且說實在的,越是靠近胡地,胡漢之間的分界線就不是那么的清晰,部落莊園制度同時存在。
這個部落莊園制,是斐潛造的詞。
因為在這一塊區域,既有莊園的農奴,也有部落的奴隸,甚至兩者重疊在一起,構建出了一種奇異的,扭曲的生產生活方式,并且存在了很多年。
存在就是合理。
之所以以莊園制為結尾,而不是部落制,是因為大體上還是以固定的莊園為中心,是類同于山東的莊園體系,但是摻雜了更為原始的奴隸制度,對于人身的壓制有著更為苛刻的壓榨和剝削。但同時部落的野蠻、兇殘、血腥。
部落制則可以說是生產力極其低下的制度,部落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部落酋長的,包括一切的財產,以及生命,部落酋長可以隨意斬殺,屠戮,刑罰部落里面的任何成員,隨心所欲的實施暴力,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沒有什么律法,部落酋長的意志就是部落的意志。
斐潛之所以說在新雍州區域內,是屬于部落莊園制的范疇,就是因為這里既有莊園制的讀書人,也有部落制的野蠻人,扭在了一起,同時共存,但是因為東漢之前還沒有完全崩塌,所以莊園制稍微占據上風。可以想象,如果中原王朝的實力衰弱,無法控制這些地區的時候,這些地區就很快滑落成為部落制,或是類似部落制……
大漢定都雒陽之后,對于隴右河西之地的控制力不斷地減弱,在河西一帶大戶大姓各行其是,相互攻伐搶劫,一手黑一手白,幾乎就成為了一種常態。即便是董卓崩亡,韓馬覆滅,北宮被拔除,也依舊并不能算是徹底的根除了這些區域的弊病。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對于這些地方實力派而言,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甘心歸附。
尤其是在品嘗到了土皇帝的滋味之后……
龐淯是來送人頭的。
當然不是龐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
他只是負責送過來。
人頭,是屬于一個土皇帝的,一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腦袋不正常,不可理喻的家伙。
石灰腌制的腦袋,脫水的肌膚發青發黑,緊鎖拉扯得臉頰暴露出了黃黑的牙。雖然說在冬日,也經過了石灰脫水處理,可是腐朽的臭味依舊是很重,讓龐淯很難受。
可是龐淯依舊必須捧著這樣的腦袋,然后一路捧到了斐潛桌案之前。
此便是宋建?斐潛問道。
明知故問。
龐淯畢恭畢敬的拱手應答:回稟驃騎,正是。
隨后龐淯微微伸手示意,以及偽丞相以下,共計官吏一百三十八名,皆首級陳列于外。
宋建,也被稱之為宗建,他是一個王,是他自己給自己封的王。
起初的時候,根本沒人在意這個事情。
和在漢地內不同,位于邊緣地區的山林之中,胡人很多,部落繁雜,什么山寨大小王的,不知道凡幾,羌人之中有什么王,氐人當中也有王,賨人笮人巴人等等,可能隨便一問,都是什么王。
所以宋建這一個在犄角旮旯自封的王,最開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人去關注這個事情。
確實是犄角旮旯,他是在氐人和羌人中間,大概在西平之東,漢中之西的丘陵山中,一個稱之為枹罕的縣城里面稱王的。
說起來,這家伙是三國里面隱身的諸侯,在歷史上竟然隱身了三十年才被滅了……
當年韓馬起兵反叛的時候,宋建便是響應了,攻占了枹罕,然后殺死了原本枹罕的漢朝官吏,成為了當地的土皇帝。雖然宋建的行為很惡劣,但是和韓遂和馬騰相比較起來,卻像是大漢肢體上的一個毛囊炎,和韓遂馬騰切割出的大傷口對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宋建出身涼州義從,按照后世的概念來說,其實也就是相當于當地團練,號稱有萬人兵馬……
當然,這其實也是欺負很多普通百姓不懂得數數,很顯然宋建絕對沒有這么多的人馬。因為宋建從始至終,都在枹罕縣城里面窩著,真要是有這么多人馬,一個窮山溝里面的小縣城能支撐萬人部隊開銷三十年?所以頂多就是有萬人而已,像是大多數叛軍一樣將老弱也算在內罷了。
當年張遼楊阜兵發雪區的時候,也沒有特意繞路去征討。一方面是枹罕在山區之中,要專門繞路去打么,很不劃算,另外一方面是宋建當時還沒昏頭,或者是已經昏頭了,但是沒有傳出什么消息來,所以張遼等以為不過就是個狗大戶,在宋建沒有表現出明顯敵意的情況下,蕃人才是當時的重點,不值得專門走這么一趟,因小失大。
然后事情慢慢的就奇葩了起來……
宋建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開始組建朝廷了!
他不僅是舉行了登基儀式,還開始仿效著大漢朝堂的模式,開始封了丞相三公,以及百官……
真的有百官,一共封了一百三十幾個官。
這些官,或許一開始就封了,或許是后來才封的,但是現在都在這里了……
楊阜得知消息之后,便是領兵攻城,不到十天就破城而入,連宋建這個土皇帝在內,連帶其所有百官,盡數砍下了人頭,轉呈到了斐潛面前。
不作死,就不會死。
大漢對比后世的封建王朝來說,還算是比較寬容的,對于周邊的這些胡人部落,山寨頭領,只要不作死,一般都不會特意去討伐,就算是這些家伙自稱什么天神轉世,什么大王小王,但是有些紅線是不能觸碰的。
比如像是宋建這樣,稱王沒事,但是一旦效仿朝廷封了丞相什么的,就立刻招來了全族抄斬。
誰也不清楚宋建當時是怎么想的,但是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真要作死,誰也攔不住……
有沒有封百官,真就這么重要么?
因為自稱為王,只是一個名頭,而分封百官,則是代表了秩序。
一個國家之內,只能有一種秩序。
如果一個國家不能保護自己的秩序,那么就是原罪,死不足惜。
就像是宋建一樣。
這是秩序和秩序之間的對抗。
那么,一個河西走廊之地,為什么又能是涼州,又能是雍州,亦或是想要切就切呢?那么切開之后,想要合的時候,真就能合的起來?
斐潛看了一眼龐淯。
龐淯有些尷尬的恭立一旁。
對于這些地方豪強而言,眼皮子淺也是共同特征。不能說這些人不懂得忠義,他們忠義的概念也有,但就是有時候忠義的對象卻很奇怪。
徐太守病癥可曾好些了?
斐潛看著這一地的人頭,忽然問道。
龐淯身軀微微抖了一下,低頭回稟,啟稟驃騎……徐使君病癥反復,尚未痊愈……
斐潛點了點頭。
酒泉太守徐揖這病么,說假也不假,說真也不完全是真。
徐揖此人,身體不算好,和西涼武夫那就根本沒得比了,體弱多病是常態,只不過說是真病得下不了床么……
則是未必。
據有聞司上報,在曹操舉兵攻打關中的消息傳遞到了酒泉之后,徐揖就生病了,一病不起。
斐潛當然也沒有必要成為一個需要逼迫病人前來拜見,方能彰顯威嚴的人,所以他也沒有強徐揖必須前來覲見。有的人,即便是人來了,心不來也是沒有用。
徐揖的心思,或者叫做心病,其實并不難猜。
在曹操和斐潛沒有開戰之前,山東和關中表面上還能維持著相對的和平,還能算是一個整體,或者叫做兄弟,即便是兄弟之間有些爭斗,甚至打斗,但是都還只是動拳頭,最多鼻青臉腫一些而已,而現在舉起了刀槍,就不是流個鼻血這么點的事情了。
那么像是徐揖這樣的身份,之前還可以自我麻醉,表示在驃騎之下也依舊是在大漢朝堂之內,但是現在就無法再自欺了。
徐揖身為酒泉太守,原則上應該對斐潛負責,因為斐潛是都督三州軍事,掌管西京尚書臺,可問題是現在曹操那邊又宣稱這些都是僭越,是謀逆,斐潛在關中北地等地方的封的官吏都不能算……
這就很尷尬了。
尷尬得徐揖就只能生病了,病得一塌糊涂,最好病到了塵埃落定之后才能康復。
龐淯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只不過他是屬于當地大戶,徐揖大不了表示自己因病無法理事,拍拍屁股走人,而龐淯走不了,所以他也只能是硬著頭皮來見斐潛,即便是這種見面帶了一些公務性質,但是在其他人眼里面,或許就是代表了站隊。
只可惜,斐潛對于龐淯的這種站隊,依舊不太滿意。
龐主簿……
斐潛似笑非笑。
啊……屬下在……
龐淯連忙應答。
龐主簿居此地多年,想必與周邊諸姓相熟……斐潛輕聲說道,語氣輕描淡寫,今見酒泉人杰地靈,又有良辰美景于此,不忍獨享……故而可否煩勞龐主簿替某邀請諸姓前來……某略備薄酒,掃榻相迎……
呃……屬下……遵令……
雖然說龐淯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現在也只能是低頭領命。
良辰美景?
什么良辰美景?
大冬天,來看一地的腦袋?
龐淯心中盤旋著無數的橘麻麥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