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說三日之內必有賊至,是因為潛藏在周邊賊人也不可能存儲太多的水,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到第三天,到了第二天的半夜,在月亮高高的掛在了沙丘之上的時候,就有不知道多少黑乎乎的腦袋在沙丘上冒了出來。
這讓許褚一度以為西海城失守了,才會有這么多的賊人到了這里,但是一接戰之后許褚就發現,其實根本不是,因為這些賊人就是普通的牧民,或者說是一般的馬賊沙盜而已,畢竟懂不懂武藝,是不是長期經過訓練,表面看不出來,一交手之后自然就是分別得非常清楚。
只要斐潛處于安全的位置上,許褚就可以放開手進行搏殺了。
在斐潛身后,則是輜重后營。
工匠們瞪大眼看著前方,頭上冒汗,緊張得不行,而和工匠相比較,斐潛麾下的兵卒則是非常的鎮定,甚至有些動作慢悠悠的,讓工匠看得都著急。
慢悠悠的取箭失,慢悠悠的瞄準,然后慢悠悠的射出去……
夜晚作戰,以弓弩為要。
用來照明的火箭被射到了沙丘上,使得沙丘之上來襲的賊人根本無法隱匿行蹤,即便是有賊人去踩滅那些火箭,但是已經晚了,在火箭指引出了其蹤跡的時候,大片的箭失也跟著隨之而至。
隨著連綿慘叫聲響起,這些就像是從沙子里面鉆出來的土撥鼠一樣的賊人,就發出了或許是他們人生當中最后的吼叫聲,奮不顧身的和許褚帶領的重裝護衛撞擊在了一起。
這讓站在后線觀戰的斐潛都覺得要佩服其勇氣……
或許是因為斐潛所在的位置最為明顯,或是沙盜也懂得斬首戰術,亦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這些沙盜里面有近半是沖著斐潛來的,可惜就像是一頭撞在鋼鐵之墻上一樣,頭破血流。
許褚在連續砍倒了十幾人之后,便是將戰刀一收,站在了前排的兵卒后面。
這些賊人的戰術很簡單。
潛伏在沙子里面的沙盜,是為了攪亂隊列,而遠遠的藏在深處的馬賊則是等沙盜沖擊擴散之后,便是加深破壞,進而對于斐潛統御的全軍進行打擊,只不過沙盜并沒有完成他們的任務,既沒有消耗多少斐潛等人的體力,更沒能堅持到馬賊來襲。
等到了殺了這些沙盜,只有少數沙盜逃進了黑色的沙丘之中去了之后,許褚等人甚至還有時間坐下了喘口氣,交替那些不小心受傷的家伙,讓其趕快去清洗傷口,用烈酒消毒和包扎,可以再吃點東西喝點水補充回復體力……
臨近天明的時候,當天上的黑色漸漸變成了藍灰的時候,戈壁灘上就出現了一道明顯的黑線。
許褚翻身上馬,大聲吼道:敵襲!西南方!列隊!準備出擊!
馬賊來的勢頭很快,但是也同樣很快的減緩了速度,或許是因為他們發現斐潛的隊列絲毫不亂,和他們預料的完全不一樣……
馬賊有些遲疑起來,隊形自然就混亂了。
許褚見狀便是立刻下達了出擊的指令,也讓這一場戰斗徹底的失去了所有的懸念。
當騎兵放棄了速度,那么也就等同于放棄了勝利。
馬賊很快就潰散了,甚至是以比他們來的速度還要更快的逃走。
在許褚追殺那些馬賊之后,斐潛也不再繼續關注戰局了,而是到了營地之中,看那些受傷的倒霉蛋。這些家伙多數正在被醫師用烈酒在清洗傷口,發出嗷嗷的慘叫聲。
多洗兩遍,斐潛不僅是沒有因為這些人的慘叫而引發惻隱之心,反而進一步的要求醫師做得更嚴格些,傷口除了要避免沾染沙土之外,還要小心這些賊人刀刃上喂了毒……
旋即醫師的神色就嚴肅起來,不僅是越發手重的扒拉著那些受傷者的傷口,連帶著還在口頭上罵著這些倒霉蛋,驃騎早就說了讓你們小心小心,他娘的都給忘了是不是?把蹄子伸過來,自己扒拉著!再亂哎哎叫就拿自己的裈布堵著嘴!
斐潛轉悠了一圈,沒發現什么重傷者,也就是說只要這些人扛過去了傷口這一關,那么接下來就基本上沒有問題了。
同樣也就意味著西域聯軍的最后手段,失敗了。
這符合斐潛和賈詡商議出來的結論,也符合斐潛自身對于西域的猜測。
之前呂布清剿了西海城到玉門關的線路,表面上是沒有了馬賊,但實際上就只是像是用開水澆了一個出蟻點而已,而馬賊實際上并沒有被清剿干凈。
造成地區發展不均衡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地理環境不同導致,而不是人類自身的生物學上的差異。不同地區的地理環境影響了不同地區種族的生產活動,西域和關中,以及山東之地之間種族上面的差異,也正是生產活動而產生出來的差異。因此像是用關中或是山東的剿滅賊匪的手段來對付在西域的這些人,是無法做到完全有效的,更何況在山東之地都不能隔絕匪患,又怎么誰能說可以將在西域的這些沙盜馬賊都清除干凈了呢?
在斐潛看來,西域的整個改變,需要的時間至少是以十年為單位的,否則別想真正的將西域納入大漢的版圖之中,而且在這個過程當中,需要比教化南匈奴的方法還要更細致一些,才能一次次的過濾和篩除,最終得到真金。
傳統的策略,當然是移民。
或許等個二三十年,甚至是四五十年,等中原人口膨脹到裝不下的時候,移民才是利大于弊的,而像是在當下長安的人手都不夠用,勞動力短缺的情況下,能使用一分西域的人力,豈不是好過于多用一分大漢自身的力量?
許褚并沒有死命的追擊馬賊,而是過了一陣就回來了,而當許褚回來的時候,太陽才剛從地平線上露出代表了強者的光腦門。
按照主公吩咐,毀了他們的存水之處……許褚示意那些掛在馬屁股上的水囊,不過,馬賊藏水之處或有其他,未能盡數除之。
斐潛擺擺手說道:那些水未必干凈,盡可用來漿洗。水囊換上新過濾的水,置入后營輜重。可有捕獲活口?
許褚點了點頭,然后又問道:來犯者多數無甲……這個斬首之功……
斐潛沉吟了一會兒,十計普一。
許褚大喜,旋即將此事公布出來,便是引發一陣兵卒歡呼之聲。
正常來說,有甲的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斬首之功,無甲的根本就不算。就像是開卡包,斬首之功就像是傳說等級,而無甲普通賊子只能算是藍天白云。
因此大多數時候,能算一個普通斬首功,就已經讓兵卒很是舒爽了。
而真正的頂級斬首之功,則就是像關羽斬顏良那樣,在萬軍之中敵羞脫他衣,才是嘩然一片,金色傳說……
不過接下來的消息,就不是那么傳說了。
因為在沙盜和馬賊遺留下來的尸首之中,發現了禿驢,而且還是彩繪禿驢。
活著。
或許不應該稱之為禿驢,因為這個成為是華夏人給內部的佛教僧侶的一種愛稱,而對于這一類的和尚,應該稱呼為番僧。
番僧被發現的時候是被幾具護衛模樣的尸體壓在下面的,或許是摔倒的時候暈過去了,或許被那幾名護衛壓暈了,反正當開始打掃戰場的時候,這番僧沒醒過來,當然也就沒來及跑。
兵卒見其模樣,不用多說,便是知曉其為重要人物,立刻就捆了,送到了斐潛面前。
也是奇怪,這番僧一開始還掙扎不休,可是到了斐潛面前之后卻安靜了下來,一雙眸子深深的看著斐潛,就像是要將斐潛的模樣鐫刻在腦海深處一樣,而且感覺起來沒有多少的仇恨,只是充滿了好奇和疑惑。
斐潛看著在番僧胸前和背后的花紋,心中有一個名稱跳動了出來,原始薩滿,或者他們自稱為苯,而他們的代號是……
斐潛忘記了那個詞應該被叫做什么,便是伸手從一旁的護衛身上拔出了戰刀。
那名番僧神色平靜,就像是閃亮的戰刀根本不存在一樣。他跪坐在地上,卻盡力的挺直了腰,抬起了頭,看著斐潛,不悲不喜。
有點意思。斐潛沒用戰刀砍番僧,而是在地上畫出了兩個卍堆疊在一起的形狀,然后看著番僧驟然顫抖起來的身體,用匈奴話問道,認識這個么?
番僧沒有回應。
鮮卑話懂得說么?斐潛改用了鮮卑語。
番僧依舊沒有回應。
嘖……斐潛最后又用羌語說道,羌語會么?再聽不懂我就沒辦法了。
番僧抬頭看著斐潛:羌語……我,我會一點。
很好。斐潛轉身坐了下來,看著番僧的眼眸,我們來做個游戲,從現在開始,你我都不能說謊,我問你問題,如果你能回答上來,就輪到你問我,如果你不能回答,或是不能說,那就是我繼續問下一個問題,直到你能回答,就變成你來提問。回答,提問,不能回答,不能提問,說謊就等于結束這個游戲。明白么?
這是第一個問題么?我的回答是,明白。番僧微微笑著,眼眸之中閃耀著智慧生靈才有的光華,現在是輪到我提問了對吧?
番僧故意抓了斐潛一個小漏洞,又還給了斐潛一個。
斐潛哈哈大笑,沒錯。好,你是屬于這個教派的吧?
斐潛指了指地上的兩個卍堆疊在一起的符號。
番僧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之前是,現在我們信佛。你就是五方上帝的大司命斐真人?
斐潛嗯了一聲,應該就是我。是你在水里下毒?
是的。番僧眼眸之中充滿了尋求答桉的亮光,你們是沒喝這里的水么?
斐潛笑了笑,喝了。你……
斐潛剛說一半,還沒有來得及問,番僧便是發怒了,你說謊!你們沒人中毒!你們沒喝!
帶他去看看。斐潛沒理會暴怒的番僧,示意護衛押著番僧到水源邊上的過濾清理設備那邊走一圈。
很快,番僧在看了一圈,甚至還親眼看到有兵卒裝了過濾后的水,神情便是徹底的萎靡下來,就像是瞬間被抽走了一半的靈魂,再次回到斐潛面前的時候頹然了許久,才抬頭對著斐潛說道:請告訴我為什么能夠解毒……我可以用你們想要知道的一切來換……
斐潛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以布,沙,木屑,炭等物,多層壓實,以木板為間隔,濾出之水再加石灰驅毒,即可。
斐潛沒說很詳細,甚至也將其中非常重要的加熱環節給有意無意的漏了,但是這依舊說明了當下番僧以為是了不起的手段,在漢人這里已經無效了。
番僧眼中的光芒在一點點的消失,最后他垂下了頭。
斐潛站起身,示意護衛,問清楚他們是怎么來的,是否有聯絡手段,后續有沒有什么計劃……
護衛領命,便是帶著番僧到一旁審問去了。
斐潛背手而立,望著西海城的方向,沉吟良久說道:我們需要加快速度了。
許褚看了一眼那番僧,然后問道:主公之意是說這番僧實際上也是西域聯軍的最后手段,西域聯軍知曉這個手段無效之后便是……哦,這么說來,西域聯軍真是該死!竟然以西海為餌!實則是要算計主公!
仲康何必動怒。戰陣之中,唯生死之事也。斐潛哈哈笑笑,若是我所料不差,這番僧定然有人在外聯絡,見其不利,便是立刻逃離……我擔心西域聯軍很快就會潰散……就像是散開的蟲鼠一樣逃到西域的各個角落……
西域聯軍以西海城為餌,反過來斐潛又何嘗不是同樣以西域為餌?
戰爭本身就是充滿了罪惡的,區分對錯的唯一的標準,就是看一看屁股在哪里。
若是在樹上掛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那就沒辦法了……
許褚皺眉,然后回頭看向了番僧之處。
如果我們中毒,那么西域聯軍就自然是洶洶而來,趁著我們虛弱不堪……斐潛笑道,可惜我沒能早一點想到此事,否則多少也要讓人裝一裝……現在就有些麻煩了……
斐潛說是這么說的,但是實際上真的要裝中毒也是很麻煩,除非斐潛能豁得出一些人命去,讓這些人真的去直接喝那些水……
其實對于人類來說,疾病傳播最可怕的途徑并不是水,只不過西域這里的特性,使得水源才是珍稀之物,因此自然更多關注在這一個方面上。
過了片刻之后,護衛來報,果然和斐潛所預估的差不多,在番僧的這些部隊之外,還有一小隊的人馬,在見到沙盜和馬賊折損,斐潛等漢人并未中毒之后,便是已經逃走了……
傳令下去,騎兵步卒分行,斐潛沉聲說道,步卒護送工匠輜重按照原定計劃緩行……騎兵么,仲康領兩千為前驅,某統余為后陣,直馳西海城!
許褚即可領兵,然后兵卒就是立刻行動起來,準備的準備,列隊的列隊。
那番僧看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嘰里咕嚕的喊著什么,不過用的應該是他自己原本的語言,完全聽不懂了。
斐潛走到番僧面前,問道:怎么,在笑話我們動作晚了么?放心,雖然說不一定能圍堵住全部的人,但是重要的人還是能抓一些的。比如說……步森?
當斐潛說出步森二字的時候,那番僧原本臉上的笑容便是僵硬了一瞬,然后強撐著說道:將軍,錯了,我們的大頭領是塔克薩……
不。斐潛搖了搖頭,笑了笑,你說謊了。你輸了。殺死步森之前,我會讓人告訴他是你告的密,讓他去詛咒你……然后我們就可以知道你所信奉的這些力量,究竟有沒有什么效果了……你是準備選擇接受哪一種的結果?
如果番僧真的死了,那么就證明了佛陀是可以被欺騙的,若是番僧不死,那么也可以用來證明佛陀的詛咒屁用沒有。
番僧似乎也想明白了這個問題,便是憤怒的掙扎起來,但是立刻就被按倒在地上,就像是一條瀕死的魚在抽搐著,片刻之后竟然嚎哭起來,拿頭去撞著地面的沙土,眼神之中再也沒有了先前的光華,只剩下了茫然的絕望。
若有一日,不持利刃,便可一言令其喜,一語令其悲……斐潛緩緩的說道,方能稱之為統御有方……
不持利刃?許褚問道,還是要拿著好。
斐潛笑道:但也要將刃藏在身后,否則就等著在這里打上百年罷!
百年?許褚揚了揚眉毛說道,主公莫要講笑,這區區西域,頂多十年便可掃個通透!
斐潛看了許褚一眼,那么仲康是覺得我們有十年時間可以花在這里?
呃……這個……許褚頓時愣住了,然后拱手低頭,屬下孟浪。
無妨。斐潛擺手說道,我們不僅要比這些人要想得更多,要懂得更多,而且還要一直都如此下去……否則的話,他們就不會絕望,也不會臣服。進軍西域,不是為了展現漢朝有多么強大,而是要讓所有漢人以西域為前車之鑒,知曉一旦落后,就會挨打。
許褚低頭應是。
旋即大軍行動起來,分出了騎兵和步卒兩個部分,斐潛和許褚在第三天中午的時候,先領著騎兵抵達了西海城。
和斐潛所預估的情況差不多,在他和許褚抵達西海城的這一段時間里面,西域聯軍來不及組織第二次的繞后偷襲,也沒有額外的什么埋伏安排,這讓許褚多少有些無用武之地的郁悶。
而在斐潛意料之外的情況,是在其抵達了西海城之后才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