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西海城外。
自從呂布進軍之后,商隊幾乎就是斷絕了。
風刮過了戈壁荒漠,發出凄厲的聲音,就像是成百上千的人在哭嚎。
也確實有人在哭。
在高高低低的土堆后面,是鮮血。
在鮮血邊上,是站著,跪著和躺著的人。
人死了不能復生。
可是誰在乎?
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情。
馬休看著夕陽。
殘破如血。
戈壁灘上多是黃沙,這如血的陽光之下,便是天地皆為凄紅。
若是后世之人至此,便是少不得沉浸于此美景之中,而對于馬休來說,卻根本沒有這個欣賞美景的心思。
龐德死了,他卻活了。
龐德在的時候,他并沒有什么太多的感覺,偶爾的時候還會覺得龐德比較煩,畢竟龐德一板一眼的,有時候還會讓他難堪。
可是等龐德死后,他才發現……
龐德很重要。
比如當下傳令,原本只需要交代給龐德,龐德便會去做,而現在則是要馬休自己去做,而且未必能有龐德做得那么好。
都殺了。馬休看著自己的腿,取肉。
什么?!在馬休身邊的一名馬賊小頭目愣了一下,頭領,你這是……
馬休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腿上。他之前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只是用布扎著,我說,殺了,取肉。
一時之間,眾人都呆住了……
誰都清楚,西海城缺糧食。但是糧食不是天上就能掉下來的,也不是左口袋就能搗騰到右口袋的,沒有就是沒有,想要等下一季的莊禾成長,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耐心。
沒有食物,便是精壯的漢子,也撐不過三五天不吃!
可是前線要,而在隴右的糧食又是遲遲沒有送來,西海城中的大小官吏急得嘴中都起了水泡,連噴香的羊腿都吃不下了,只能勉強喝點奶皮子什么的。
最開始的時候是四處盤剝。
小吏帶著人挨家挨戶的上門,起初只是通知要這些百姓自發的,自愿的為大都護的西征大計做貢獻,繳納一定的糧草。
可誰會自發自愿?
在小吏心中,總覺得是讓這些百姓能夠有飯吃便是自家的功勛,多少算是百姓的半個,甚至是大半個的父母,現在父母要點東西,做兒孫的總該恭恭敬敬的送上來才是,卻沒有想到自己有沒有真做到父母一般的含辛茹苦養大孩子的活計!而大多數小吏這是連養一養表面功夫都懶得做,直接上來就要當父母,還要從百姓嘴里面摳錢財糧食……
沒有自發自愿的獻糧,于是只好動手搶了。
賤民,賊種,泥腿子,下賤胚子。
小吏在面對著同樣都是一個腦袋兩只眼一個鼻子一張嘴的同類的時候,層出不窮的創造出了各種新穎的辱罵方式,卓越的展現出了勤奮的工作態度。仿佛如果不是如此,就無法讓他們自己和普通的民眾百姓脫離開來,成為一個脫離了低級人種的民,成為一個有著高級模樣的吏。
被收刮干凈的百姓,只能自尋活路。
此時又有小吏擔心自己臉上掛不住,又或是被牽連到了自己的烏紗帽,又惡狠狠的下令讓這些百姓不得離開居住之處,否則就是按照流民論處。
可是這法子治標不治本,百姓挨不住了,自然是要逃跑。
面對這些竟然敢惡意逃走,并且是惡意不配合的百姓,小吏也自然覺得這些渾身上下就沒有那個地方不是惡意的百姓,不再是自己的屬民,而是窮兇極惡的敵人。
對待敵人,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直接動手就是。
胖子安找到了小吏,說是自己能夠提供一批肉。
特別的肉。
大軍開撥,結果原本儲備糧草的倉廩都是空的。這事情自然不敢讓大都護知道,只是一股腦的上報沒問題,好著呢,拍著胸脯保證,轉頭便是臉色慘白。空缺總是要填的,用旁人的性命總是比用自己的性命要更好。
于是胖子安的提議很快就得到了西海城留守小吏們的一致通過。胖子安不要現錢,還可以用那些逃走的賤民的土地作價,這難道不是天大的便宜?
至于是什么肉,小吏并不在乎,能吃就可以,反正不是他們吃。安全無毒,符合西域都護府的制造標準,貼個標簽,改一個日期就是。
胖子安也很開心,但是也明白這個事情他不能親手去做。不是親手做的,自然就不會清楚這肉是怎么來的,就算是將來事發,也大不了僅僅是擔一個失察的罪名而已,等事情沉寂下去之后就沒事了,畢竟那些賤民的記憶,很是可憐。
所以胖子安找了其他人來做。
大誰何么,誰用誰知道,用了都說好。
馬休就是接了任務的大誰何。
先前戰敗了,逃走了,夾著尾巴像是一條狗。狗么,當然就是誰給肉吃,便是沖著誰搖尾巴,即便是心中有不甘心,有不情愿,但是那尾巴依舊是不由自主的搖動起來。
之前裝大尾巴狼的時候,馬休損失慘重,現在既然有任務到手,自然是生冷不忌。即便是有些覺得不妥,但是為了錢財,為了能夠繼續搭建起更多的人手,馬休依舊是接下這樣的任務。
收集肉類。
牛羊不愿意,所以只能是武力征收了。
這些特殊的牛羊被捆著,然后一個個拖到了山丘之后宰殺。
脖子上來一刀,然后扔在地上,很快就會死去。
最好的肉就是臀部、手臂和大腿上的,所以割起來也不費事。
其余部位因為這些特殊牛羊基本上都是很瘦,沒有像是后世的那么癡肥,所以其實每一個的肉量并不是很多,但是可以積少成多,就像是抽取收繳口算賦稅一樣。
隨著殺戮的進行,四周原本嘻嘻哈哈的馬賊,大多數都沉默了下來。
這種奇特的情緒蔓延,或許讓馬賊自己都想不明白。
馬賊手中,大多數都沾染過無辜者的鮮血。或許只是一個錢袋,一件衣服,或僅僅是爭執口角,都可以成為馬賊沾染鮮血的由頭,并且馬賊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感受,甚至更多的是炫耀,炫耀自己的強橫和野蠻。
可是在這個時刻,他們大多數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的……
一些人皺著眉走開了。
另外一些則是沉默著。
那一名方才質疑馬休的馬賊小頭目,盯著看了半天,眼中便是越來越紅,似乎被那些鮮血浸染到了眼眸之中,直沖沖的又是找到了馬休,頭人!這不行!這不對!我們是馬賊,但是我們不是牲畜!
馬休抬起眼來,看著,你說什么?
看到馬休如同死魚一般翻起的眼珠子,那馬賊小頭目多少有些心季,但話已經出口,便是也豁出去了,只是瞪著馬休吼道:我說這事情不對!
馬休站起身來,也是和小頭目眼對眼的瞪在了一起,這荒漠之中,狼就是吃羊!你來說有什么不對?!
那馬賊小頭目愣了一下,我們不是狼!他們也不是羊!
馬休冷笑著,怎么就不是羊了?狼記仇,打了一只狼便是招來一群狼!殺狼便是先掂量三分!而這群牲畜會記仇么?挨多少鞭子都記不住,有口吃的喝的便是回來繼續美美的叫,碰到點硬茬便是腦袋縮起來,躲著跑!能跑到哪里去?這天下都是吃羊的!你看看,我們殺了這些,其他的呢?有跳起來的么?有么?!你自己看!我問你,你也要成為一只羊?
那馬賊小頭目不知道要怎么回應,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來,只是咬著牙說道:這不對,真的不對!
馬休忽然笑了,緩緩的往前走了一步,拍了拍馬賊小頭目的肩膀,然后略有些感慨的說道:哈啊……沒想到我的麾下,還能有你這樣的好品性……也罷……
說話之間,馬休已經抽出了懷中的短匕,直接一刀捅在了馬賊小頭目的胸腹之間,笑容也轉眼之間變成了狠厲,好好的狼不做,非要去當羊!為這些不相識的畜生打不平,老子兄弟死的時候你怎么沒跟上?!
馬休抽出了短刃,一腳將馬賊小頭目踹翻,然后揮了揮手,拖下去,也割了肉去……省得浪費了……
……( ̄(工) ̄)……
煙柱張牙舞爪的升騰而起。
無數的嘶喊聲、慘叫聲響在耳朵里,火光散耀在四周,映照在眼睛里。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在新和城的那一天開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刺殺。
惹怒了呂布。
于是,惡魔反而被呂布釋放了出來。
附庸軍大笑著,屠城、搜掠。
僧侶被抓出來,當場處死。
隨著這些僧侶的死亡,真正的地獄降臨到了這一片的土地上。
有了第一次,似乎就可以有理由做第二次。
第三次,然后無數次。
隨意殺戮,瘋狂劫掠,借著抓捕刺客兇手的名義,火光隨處可見,躲在城內的平民大批大批的被抓出來,稍有姿色的女子必然受到凌辱,敢反抗者被殺死,被毆打,甚至被插在了木樁上活活燒死,被綁在馬后拖死的情形,比比皆是。
先是附庸軍這么干,后來連呂布手下的西涼兵也加入了進去。
昔日這些西涼兵在長安三輔劫掠的記憶,似乎又是再一刻的復蘇了。
如此一來,自然就引起了大規模的反抗。
對待這種反抗,呂布只有一個做法,就是殺。
繼續殺。
殺到服為止。
龜茲國的白山找到了呂布,指證白蘇是背后的主使者。
呂布便是調轉了大軍的方向,直接指向了龜茲國的都城,丘慈。
龜茲國的國王白蘇大怒,一方面表示自己并沒有刺殺呂布,另外一方面則是表示呂布濫殺無辜,屠戮僧侶,罪大惡極云云,自然是惹得呂布越發的不滿,于是直接下令攻城。
丘慈城背山臨河,又是多年修整,有內外甕城,城高墻厚,又是依照山勢高低落差,城中又有許多信佛之人,聽聞了呂布殺戮僧侶的行為之后,便是爆發出了極大的憤慨,主動幫忙白蘇進行防御。
呂布炸開了兩次城門,但是沖擊無果。
因為道路狹窄,內城高臺上又有弩車,即便在戰場上武勇非常的呂布,都不敢直接面對弩車的威脅。
一時之間,在丘慈城下,就變成了拉鋸戰。
張遼一路狂奔,但是等他到了西域,臨近西海城的時候,迎接他的不是飄揚的彩幡,而是黑色的,被燒成焦炭的尸體。
一具又一具的尸體。
這里明顯是被屠殺過的村寨。
血腥和腐爛的氣息,匯集成為死亡的味道,讓即便是在戰陣之中習慣了生死的張遼,都不由得深深的皺起眉頭。
張遼騎在馬背上,提著長槍。他的手緊緊的握著長槍,就像是面前有一個無形的對手。平日里面穩如泰山一般的手臂,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外圍的騎兵正兜出了一個圈子,偵查四周的情況。
這是被……被胡人襲擊了么?張遼身邊的護衛問道。
張遼沉默著,翻身下馬。
這是屠殺……張遼緩緩的說道。
他將長槍立在了地上,微微抬頭。
他似乎看見了一群兇窮極惡的家伙襲擊了這個村寨,然后將村寨之中的人口都從家中驅趕了出來,直至到了這里,然后就展開了屠殺。
村民們哭喊著,死去了。
張遼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了一具尸首面前。
很明顯,用來焚燒尸體的燃料,是這些村民辛辛苦苦搭建的房屋門板,屋檐,是這些村民的草料,布匹,毛氈。
這些家伙收刮了一切……張遼低聲說道,不值錢的都被扔在了這里……也或許是他們拿不走那么多,所以干脆都毀了……燒了……
護衛沉默著跟在張遼身邊,不知道說什么好。
張遼嘆了口氣,轉身正要準備離開,卻勐然站住了,回過頭彎下腰,仔細看著那已經被燒焦的尸體,然后臉上漸漸的孕育出了憤怒的神色,眼眸之中閃爍著雷霆般的怒火。
張遼抬起頭,跨過了那具單獨的尸首,然后走向前面一堆橫七豎八,殘破不堪,焦黑一片的殘骸。
因為西域這里氣候大部分時間都很干燥,并且風沙經常很大,所以房屋一般都是修建在避風之處,甚至很多是半地下的。
算是升級版的地窩子。
在地上找尋一個干燥堅固的地方,然后向下挖出空間來,地面上再搭建出半高的墻體,然后夯實黃泥墻,開出窗戶,搭建上房梁,也就成為了一個簡單的住所。
現在這個地窩子之中,就被塞滿了尸體。
這些殘骸是被集中扔到了這里,然后再用火焚燒的。
一些尸首被燒成了焦炭狀,黑漆漆的骨頭外面裹著一層碳粉一般的支棱著在空中,相互交錯在一起。有幾個頭骨,不知道是被砍下來的,還是燒斷了的,隨著張遼腳步的接近,便是滾落下來,在地面上濺起黑煙。
頭骨在地上滾動著,然后撞上了其他的殘肢,停了下來。漆黑的眼眶一邊隱藏在那殘肢之下,一邊則像是盯著張遼。
張遼默默的繞開,走到了那一堆尸首面前。
雖然過了火,但是并沒有完全燒干凈,外層的尸首基本上都碳化了,但是內層的尸體則更多的是烤熟了,并且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腐化,越是離得近,臭味便是越發的濃郁,充斥四周,凝而不散,就像是三四月份的梅雨季節一樣,即便是沒有下雨,走在路上都像是被包裹在水里。
在尸首堆邊上,有食腐的動物來過的痕跡。
那些被蓋在下面的腐爛尸首,被食腐動物,大概是狼或是豺狗扒拉出來,然后大快朵頤,咬開了尸首的肚皮,大口吃肉,大口嗦腸子,現場一片狼藉,裸露在外的肋骨,空洞的腹腔,還有……
張遼的目光一凝。
將軍……張遼的護衛落后了張遼幾步,看著那些殘骸尸首,多少有些遭不住,不由得叫了一聲,將軍別往前去了,小心疫病!
張遼看著那些被拖拽出來的腐爛尸首,不知道是不是被氣味熏的難受,亦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將軍……護衛再叫之時,就見到張遼退了出來,將軍這是……
張遼左右看了看,指了一下在尸骸堆周邊的那些土坯墻體,叫些兒郎,把那些墻都推了罷……也算是入土為安。
夯土的黃泥墻很快就被推倒了,覆蓋在了這些尸骸之上。
散落在外的尸首也被推到了黃土之下,然后又有一些兵卒運來了更多的黃泥,將這一處大體上堆成了一個無名的墳。
墳前則是張遼手下從村子里面翻找出來的一塊類似于大塊鵝卵石的石頭,比較扁平狹長形狀,立著插在了墳前,充當墓碑了。
墓碑上沒有字。
張遼也不知道應該在墓碑上寫什么字。
這些或許是早些年從內地里面遷徙而來的黔首百姓,或許有名字,或許沒有正經名字只有編號,但是如今,這些人最終停下了遷徙的腳步,永遠的留在這一片土地上。
張遼在墳前肅立了很久,然后上馬,提槍拍馬向前。
他捏緊著長槍,手背上青筋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