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地之分,確實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構想。
這種構想對于官吏的治理方向上面,可以提供一個前進的導向,再加上后續的一些細節化的項目,就可以使得地方官吏對于自己的定位和目標,有更為清晰的認知。
這對于漢代來說,尤其是針對官吏這種屬于良心活的職位,有這么一份指引性的目標,確實也可以使得一部分的官吏會往這個方向上取努力。
至于另外一部分官吏么,基本上來說,是怎么樣都不會有什么改變的……
斐潛讓斐蓁去拿四地之論,并非是真的要讓三個人看一看文章,僅僅是將斐蓁調開,以免軍令泄露。
有些可以旁聽,有些不可以。
令!斐潛支開了斐蓁之后,便是沉聲下令,公達負責調集關中錢糧,以儲備流民所用之名,調廖元儉為押糧官,陸續發往隴右。
荀攸應下。
文和招募西羌胡騎,集結于金城訓練,以備所需。斐潛對著賈詡說道。
賈詡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臣領命。
士元,以尚書臺之名,調文遠將軍進京。斐潛下達了第三個命令,漢中之軍務,令李曼成攝之。
龐統目光微動,點頭應是。
斐潛吸了一口氣,然后沉聲說道:此外,開疆辟土,乃國之大功也,非大逆之罪,皆可減免。
荀攸三人對望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條,也是斐潛對于很多武將,對于其自身的未來憂慮的保證。
同樣,這也是斐潛對很多人的承諾。
這一點,必須要明確。
斐潛認為,對于軍人來說,給與在從軍退伍之后的特別優待,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件事情。
其他普通的職業者,同樣也是辛苦的,但是軍人這一份職業有一些地方,不太一樣。
一方面是軍人在職業生涯之中學習的不是一般的技術,而是怎么殺人,亦或是怎么樣殺人才更有效率的技術技巧,這使得退伍的軍人比其他職業離職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是更加危險。
另外一方面是因為軍人職業的犧牲比一般的職業更大。普通職業當然也會有工傷什么的,但是軍人若是死傷起來,可能就不一定是百分比了,而是成建制的死亡,所以付出和收獲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得以相對等的補償。
付出多,收獲就應該更多,這是一個社會賴以生存,持續發展的隱形規則。
因此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必須保持對于軍人的優待,一旦對于文吏的待遇超過了武將,那么自然就會引導著更多的百姓投向了文吏的道路,使得開疆擴土的武將系列日益減少,可能會導致整個國家重文輕武,武備松弛,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
這個優待,不僅是要在口頭上,也需要落在實際當中。
如果說只是掛了一個寫著軍人優先的窗口,實際上長期關著,連值守的人都沒有,那么還不如不要做出這樣的窗口來,造成的影響還輕微一些。
呂布,無疑在西域開拓上面,是有功的。
斐潛的意思也很明確,不能因為呂布當下出現了問題,就將呂布之前的功勛一律抹消。
這是斐潛最底層的邏輯,也是想要灌輸到華夏文化當中,改變華夏一直以來成王敗寇,下一任就拼命黑上一任的習慣。
這一點的習慣很不好。
最先被黑的,是紂王。
周王在這一點上,很不地道。
上古之時的堯舜禹,雖然說繼承王位的時候也不是那么和藹親善,但是至少新王在繼承了之后,沒有故意抹黑上一任。
第一個這么做的,就是周王,畢竟是搞宣傳工作出身的周王,抹黑商紂王是駕輕就熟。
其實商紂王這個人還是比較聰明的,非常厲害,多才多藝,各種方面都比較精通,包括音樂美術,還有文學都比較厲害。當然他玩也是比較喜歡玩的,不然也不可能精通這么多。
周王伐紂,是第一次臣子敢于用大規模的武力去討伐君主。
或者說,之前只能算是逼宮,而周王則是謀逆。
作為第一個敢于挑戰君權的人,肯定是不斷的美化他自己的形象。讓別人以為商紂王以及整個朝代是天數已盡,上天的旨意是要他們滅亡的。要產生這樣一種假象,就自然是需要把這個商紂王往死里黑。
要推翻商紂王一個人是非常簡單的,但是要推翻延續了朝廷的正統,就不那么容易了,再加上還要要獲得百姓的認可,那就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情了……
可是在紂王執政期間,是不是完全沒有對于華夏,對于社會的貢獻呢?
其實也有不少的。
商紂王廢除奴隸殉葬制,開始了解放奴隸的進程,同時他也征服了東夷,免除了東夷對殷商造成的禍患,最為重要的,紂王討伐南蠻,將華夏版圖成功的擴大到了長江流域,促進了南北文化的交融。
當然,帝辛這么做,也未必是為了華夏百姓,而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王權。
帝辛首先頒布政令,明確規定政教分離,但這就徹底得罪了神權集團。由于改革遭受舊貴族勢力的強烈反對,這些家伙都撂挑子不干活了,帝辛于是干脆任命非奴隸出身的下等階層的人和奴隸來擔任政府各級官吏,打破了貴族世襲控制的局面,讓社會出現了階層流動。
是不是跟大漢當下很相似?
此外,作為華夏基礎版圖的奠基者,帝辛功不可沒。
周王朝的分封,其實更多的是守舊,而被黑成翔的商朝,反而是一部商人與周邊民族的戰爭史。商朝一直都在開疆辟土,其中功勞最大的就是帝辛。在紂王期間,中原地區的文化逐漸傳播到了東南地區,長江流域也是在帝辛時期,成為了中原文明下的一員。
只不過是紂王帝辛戰爭太頻繁了,導致國內負擔過重,和后來的楊廣有些相似。
不僅是周王黑紂王,在后世之中,黑紂王最兇的,當然是封神演義,這本書一出,就算是將紂王蓋棺定論了。
雖然說自古以來,成王敗寇,敗者的歷史多是由勝者寫的,但是從周王開始,確實給后面的統治者帶歪了路。
從古到今每一個顛覆者在打倒對手之前,都會為自己的行為尋找一個合適的借口,然后絞盡腦汁要說現任的種種不好。所以周王比任何人都想妖魔化帝辛。在起兵滅商之處,為了向世人證明自己是有道伐無道,他翻遍了帝辛的祖宗八輩,最后連鬼神的主意都想到了,最后才給紂王帝辛羅列了六條罪狀……
這種習慣,就算是到了后世,在斐潛任職的公司之中,依舊存在。
新一任領導者一來,首先第一件事情就是全面否決上一任的措施,即便是表面上說一些上一任的好話的,表示自己會繼承和發揚什么的,但是很快就會發現其實上一任做的事情,很快就被當前這一任的領導者給撤銷和推翻了。
原本開拓進行了一半,甚至即將成功的分部被裁,人員被調動,然后所有前期的投入,人力物力財力等等全數打水漂,裁撤的理由千萬條,但是實際上真實原因只有一個,這是上一任的功勛,而不是現在這一任的。
浪費?
誰在乎?
就連周王都覺得自己攻下了商,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趕快將四周的諸侯一分封,表示大家都不要搶啊,我只要這一塊,其他的你們都拿走,將原本更早會形成大一統的華夏,生生給拖了八百年。所以若是這么一算,從周王討伐紂王開始,這種抹黑上一任的習慣,導致了華夏幾千年的重復建設,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因此,這個黑上任的習慣,真的不怎么樣。
魯迅不是說了么,要拿來主義,然后還有一個被星星星的屏蔽了名字的人,說了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斐潛覺得,這個黑上任的習慣,就是糟粕。
如今斐潛標明的態度,就是呂布開拓西域有功,這個功勛就是呂布的,不能因為他當下在西域之中的混亂作為,就表示西域的功勛沒呂布的什么事了……
一碼歸一碼,對事不對人。
可以用功勛減免,當然就要承認這個功勛才是,如果連功勛都否決了,抹消了,又何來減免之說?
這其中蘊含的意思,在場的三人都是清楚。
但是在場的三人,并不是都支持斐潛。
如此一來,居功自傲,為非作歹者眾也。荀攸不由得皺著眉頭說道,八議之辟,多有不妥,主公若以此論,恐有后患。臣以為不妥。
龐統說道:主公所言,并非八議,乃軍功耳!
僅限軍功?荀攸愣了一下,但是依舊是搖頭說道,依舊不妥。今日僅限軍功,明日就可能又是加增,日復一日之下,屆時無罪不可免,律法也就成為空談……
荀攸所言,也確實是如此。
華夏也是有這樣的習慣。上頭說開一個口子,下頭就敢直接挖出一個三室一廳來。斐潛說軍功可以抵消罪責,說不得過幾年全數人,連自家還沒出生的嬰兒身上都會有了軍功……
賈詡也是點頭,他也不同意將功抵罪。
偷雞摸狗順手牽羊渾水摸魚什么的,這一類的計策,賈詡最熟悉了,所以他最能明白如果說這樣的口子一開,就會有什么樣子的人冒出來,說不得到時候連三歲孩子身上都能有幾十個殺敵取首級的功勛!
就像是后世什么文學家的孩子幾歲就能出詩集,小學生都能發表癌癥醫學論文一樣……
到時一查起來,就表示說自己是太愛孩子了,出了一些小紕漏。
愛孩子有錯么?
不是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的人,怎么能去愛其他人的孩子呢?對吧?然后還可以哭著喊著表示自己小孩是無辜的,是無知者,所以應當無罪!
這樣的問題確實讓人很惡心,也很頭疼。
龐統不由得皺眉起來。龐統是理解斐潛要進行改良的想法的,但是當下他也和荀攸、賈詡一樣明白這樣的律令發布之后,可能會引起的麻煩,所以他一時也有些犯難,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斐潛呵呵笑了笑,犬子寫了篇四地之論,尚可一觀……不過犬子之前寫得就是狗屁不通了……那么我應該是罵,還是應獎?
三人皆是一愣。
斐潛意味深長的說道:天下之人,皆知不可因噎廢食,可是為何常做因噎廢食之舉呢?既有噎食之險,就治噎食之弊即可,豈能因此而絕食之?
害怕解決當下的問題會產生新的問題,所以連當下的問題也不去動,不去解決了?
三人皆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后,荀攸拱手以禮,主公所言甚是,謹受教。
議論之中,斐蓁興沖沖的回來了,帶著他寫出來的四地之論。
斐蓁完全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一個示范的桉例。
作為一個半大的孩子來說,能夠比較宏觀的闡述一些自己的觀念,并且形成文字,找尋論據證明論點,就已經算是不錯了。斐潛在日常之中給與斐蓁不小的壓力,但是也會在給與斐蓁一些榮耀,并且借此來固化斐蓁的一些思維模式。
努力付出,換取了令人愉悅的收獲。
因為四地之論是斐蓁獨立完成的,所以斐潛特意讓斐蓁拿出來,接受三個大老級別的夸獎。
三個大老不僅是變著花樣表揚了斐蓁,而且還對于斐蓁的四地之論當中一些問題提出了他們的意見,這讓斐蓁很是受用,小腦袋點著,全神貫注的聆聽記憶。
一時間祥和一片,完全沒有了方才議事廳之中的殺氣騰騰。
片刻之后,三人退下,各自去忙碌了。
對于整個的西域來說,只要做了最為惡劣的預估,其余的事情似乎也沒有什么太多的可以憂慮了。斐潛做出的安排,以龐統荀攸賈詡三人的能力來說,基本上都能夠清晰領悟,但是一旁的斐蓁卻有些迷湖,父親大人,這西域之事……就這樣了?
斐潛笑道:怎么就這樣了?你以為是要如何?
斐蓁說道:我以為……或是發兵攻打,或是派人去抓捕呂奉先……
斐潛微微皺眉,你不覺得呂奉先,攻克西域,重復商路有功么?
他有什么功?這都是父親大人的功勛!斐蓁朗聲說道,再說了,就算是他有功,不是給他了一個西域大都護的職位么?還有之前的封賞了么?
意……斐潛看了看斐蓁,想不到你還有資本家的潛質啊……
自啥家?斐蓁不明白。
后世資本家就經常是這么一個口吻,我給你發了工資,我給你的職位,給你了展示自己的舞臺,所以你就要心甘情愿的996,就要五體投地的感恩,就要……
嗯……斐潛沉默了一會兒,這么說罷,你這一篇文章寫得不錯,對不對?
斐蓁嘿嘿的笑了兩聲,嗯,我覺得還可以。
斐潛點頭說道:那我就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所有的文章都很好?包括你之前的,也包括你之后寫的文章都應該很不錯?都應該有如同這個文章一般的水平?如果沒有達到這個水準,我就應該罵你,甚至打你,因為你之前確實寫過了一篇好文章?
啊?斐蓁瞪大眼說道,這怎么行?!
斐潛點頭說道:文章如此,人呢?你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是因為某一件事情么?判斷一群人的好壞,是因為這一群人當中的一個人么?窺一斑而見全豹,這話沒有錯,但是明明需要見全豹,卻去窺一斑……這又是什么問題?出現錯誤了,是因為事,還是因為人?壞人會辦好事,好人也會辦壞事,那么關鍵的是什么?
斐蓁怔住了,然后皺著眉頭思索了起來。
所以,你可以說愛干就干,不干就滾,反正天下人多的是么?斐潛嘿嘿笑了兩聲,沒有了呂奉先,便是再找一個裴奉先?
這個……斐蓁有些暈,但是也明白他之前說的那些話,是有些片面了。
不得不說,后世資本家的宣傳手段還是很厲害的,以至于使得一些沒腦子的普通百姓都會自動自發的開始與資本共情,說什么人家開廠做平臺什么的也不容易云云。話說回來,資本家也希望沒腦子的普通百姓越多越好,所以他會鼓勵沒腦子的去攻擊,去傳染,去衍生。
賞功罰過,功過相抵的初衷,是為了讓有功的人得到獎勵,讓犯錯的人有改錯的機會,斐潛繼續說道,這本身是一件好事,但是后來的人卻將這些錯差了……要知道,有些功,不是給點賞錢就算了,同樣的,有些過能抵,但是有些過不能抵……
斐蓁聽得似懂非懂。
簡單來說,西域就像是一篇文章……隨便寫,也是一篇文章,用心做,也同樣是一篇文章,但是文章之間卻有高下良莠之分……斐潛笑了笑,這樣說,你能明白么?
斐蓁點了點頭,明白了!
斐潛便是笑道:既然是明白了,那你也試做一篇罷!
啊?斐蓁頓時笑容就僵硬了,西域?還是功過?
斐潛點了點頭,功過。不過你要是想寫,不妨兩個都寫一寫……
從議事廳里面走了出來,斐蓁有些煩躁的撓了撓后腦勺,甚至想要自己給自己一個嘴巴。
又要寫文章了……
還可能是要寫兩篇。
真是有些橘麻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