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授經大典。
從十里八鄉而來,或是普通百姓,或是五方信徒,還有一些普通的吏員,亦或是士族子弟都來看熱鬧,使得長安城內外車馬相連,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幸好長安如今沒有城墻限制,地方足夠大,道路足夠多,這邊擁堵了也可以走那邊,不會像是某個小城卡在某個出口形成瓶頸出現踩踏事件……
五方上帝道場里面的大小道士,在左慈的指揮安排和巡檢兵卒的協助之下,一步步的按照流程走,倒也頗為順利。
等到德格朗齊騎著馬,懷里抱著一只羊羔,在一隊持旗兵卒的護衛之下,到了大街上的時候,便是引來了陣陣的歡呼。
羔羊的特性是群而不黨,且能以領頭羊為首領,亦步亦趨,作為這一次的取經大典的引禮,最為恰當不過了。
在中央大道的兩側,有一隊隊盔甲鮮明的兵卒持長槍斧鉞旌旗等禮器矗立,在這些兵卒身后,則是金鼓樂器。當隊列行進之時,這些金鼓鏗鏘而鳴,鼓聲陣陣,便是越發的烘托出了熱烈的氣氛。
在斐蓁帶著妹妹在高臺上觀禮的時候,在長安城中也同樣有不少人也在觀禮。
這是取經大典么?怎么感覺就像是外邦進獻一樣啊?
慎言!慎言啊!
慎言什么啊!這么一搞,山東之處還不是要鬧翻天了?還需要慎言么?這名義上是取經之人,可是如此聲勢……這驃騎當下已經是引得山東不滿,據說天子也……
這你就不懂了……如今驃騎這青龍寺,明顯走的就是不一樣的路子……這路豈能是那么好走的?你就沒聽聞連這五方道場之內……還有參律院內也是風云迭起啊……這要是一旦錯了一步,何止是驃騎自身,就連著驃騎周邊上上下下……
這么說來,別看如今這風光無二,其實也是立于刀尖之上一般?還不如我等平頭百姓,安心無憂……
呵呵……
諸位,諸位!這當下,看熱鬧就成了,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啊,要不然這群……咳咳,這大伙恐怕是聚不成了……
嗨!我倒是不這樣看!你們想想,這山東不滿驃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驃騎之利害,天下皆知!所以即便是當下如此,他們又能怎樣?更何況這是取經,像是外邦,但又不是外邦覲見!更何況,話說回來,就算是驃騎不行此典禮,難不成山東之輩就不懼怕了?不忌憚了?
這么說來,倒也是這個道理……
這些年看看山東,再看看關中,這大漢天下,有誰在做事,又有誰把事情做好了,不是很明顯么?天下如何,我們當然關心,但是更重要的還是我們自己家人吃飯穿衣!關中若是在驃騎之下,能夠日日夜夜如眼前一般的鼎盛,這還需要慎言什么?懼怕何處?
哎呀,兄臺所言甚是啊!越是強大,就越不怕什么流言蜚語,越是內心脆弱害怕,才擔憂民眾會說一些什么……
等等,這就有些過了啊,過了啊!還是看著當下吧……小弟倒是覺得,這取經大典和青龍寺的正經正解,倒是相映成趣啊!看看,真經,正經,豈不是異曲同工之妙?
哎呀,說到此事……真是一言難盡!青龍寺正經正解,其實真是不錯,只不過……哎!只是不過我等世代研習今文,好不容易說是小有所得,如今卻……就像是亭亭華蓋一日而伐之,傳承斷而欲行新續,這難處……真是……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吾等祖輩學習今文經書,如今我等再學這古文,正經正解,雖說確實有些難處,但是如果能更進一步,兼學并進,又有何妨?若是一味懶惰,固守拙見而不思改之,才是無再續華蓋之愿也!
欸!這位兄臺說得有道理啊!
是是……
大漢當中興,經文亦當如此!如果我們再墨守成規,抱殘守缺,世代相傳的經學遲早都要毀在我們手上。沒看這雪區之人都到我們這里取經來了么?若是再不警醒,或許某日這真經盡數落于外藩,倒是國內盡無了!
不至于,不至于……
雖然看著同一個畫面,面對著同一個事情,身處于同一個街道,但是每個人依舊有每個人的想法,各不相同。
斐蓁站在高臺上,手中牽著妹妹,目光也跟著取經人德格朗齊緩緩的從街道的這一頭走向了那一頭,也看著街道兩邊的人或是興奮雀躍,或是交頭接耳,或是喜笑顏開,或是神色不虞,就像是在他眼底展開了一張碩大的畫卷,人生百態皆在其中。
這就是「禮」啊……
斐蓁喃喃的說道。
他有一點點明白了,當然也確實只有一點點,要他說出來他究竟是明白了什么,他或許還需要繼續的沉淀和積累,學習和思索,但是至少在這一刻,他在他父親和母親的引導之下,他發現自己已經是不再簡單純粹的沉浸在眼前的熱鬧里面,而是漸漸的從外行人開始,摸索到了那一塊潛藏著的門坎……
有人認為某件事,某個人會很可怕,但是也同樣有人會覺得同樣的事,同樣的人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自我的思考能力,無疑是人類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
如果說將自己的思考能力放棄了,完全聽信于他人之言,那么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就變成了他人的物品?他人往里面裝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或是干脆扔了的之后,等想要再找回來的時候,自己的腦子還是干凈的,還是原來的形狀?
就像是后世組裝的手機,零配件都換了一遍之后,還是原來的那個手機么?
如果知道被換了零配件,當然覺得已經不是原來的手機了,但是如果不知道,沒發現呢?日常使用的時候性能什么的完全一樣,還有人會覺得和原來手機已經是不同了么?
如果換掉的東西不是實物的零配件,而是腦袋里面無形的思想呢?
西域的胡人很多。
其實在華夏之中,也有很多的胡人,但是這些胡人和華夏人外觀看起來差別不大,比如羌人和匈奴人,甚至一部分鮮卑人,只要脫下皮袍,束發為冠,只要站在那邊不說話,不動,多半誰也看不出和漢人有什么區別。
但是在西域之中,不僅外觀看起來像是漢人的胡人,也有比如人、月支,以及另外一部分鮮卑種,外表便是大大有異于漢人。一是鼻高,二是目深,三是瞳異,四是發色,五是膚色,都有很大的差異,有一些看起來很是白皙,但是多在野外工作生活的話,則是會變得很紅……
人種不同,思維模式也不盡一樣。
這句話多少有些片面,但是另外一句話就相對來說好理解一點了,華夏之則華夏,蠻夷之則蠻夷。
雖然說在人文科學的早期,華夏人并不懂得一些什么類似于生物進化,自然演變,文化積累的事情,但是這些并不妨礙華夏的這些圣賢之人提出了一個即便是到了后世,依舊是富含哲理的通用性的話語。
在進化的過程當中,一切生命都是以生存為目的的,不斷的適應,然后更好的發展和生存。
部落如此,漢人也是如此。
西域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混亂的,胡人和漢人相互碰撞,不斷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粉碎機,在這個粉碎機里面,雖然說依舊能看出一些原本的形狀,但是不可避免的也有被對方影響的可能。
因為佛教在西域里面逐漸的擴展,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佛教修行者前來西域,同時這些佛教修行者的到來,也使得西域佛風日盛。
這些僧侶,有的來自于身毒,有的來自于安息,對于這些信奉著佛陀的僧侶來說,長途跋涉翻越叢山峻嶺,似乎也是他們自身所追求的一種修行的方式。
其實西域的佛風,要多虧了龜茲。
有人傳聞說龜茲是什么阿育王的某個王子所建,所以龜茲信奉和推崇佛教,但是實際上根本就不是如此。龜茲起源比阿育王要更早,是在青銅器早期,也就是夏商時期,這些從高加索地區而來的歐羅巴人成為了最早的龜茲人。
所以只能說龜茲后來推崇佛教只是一種當時龜茲王族的一種選擇,并不能說就和阿育王有什么血脈聯系,當然,因為阿育王當時控制的地方很大,然后因為崇拜強者而引進了佛教也未曾可知。
原本跟在貴霜屁股后面的龜茲,再被李儒呂布聯手一陣胖揍,頓時是老實了下來,尤其是在貴霜被掃除出了西域版圖之后,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惱了呂布。
后來龜茲聽聞說西域大都護呂布開始信奉佛教了,頓時歡喜異常,表示這個我有啊,我熟啊!立刻從龜茲國內找到了之前從身毒而來的高僧,一個叫做什么密多羅的,送到了西海之處,向呂布表示順服。
呂布這一段時間也是正在研究佛法,聽聞說是高僧前來,便是也很高興,親自去迎到了城中,設宴款待。
在初期的寒暄之后,密多羅便問道:小僧觀將軍多有恍惚之色,可否有何憂慮?不知可否告知小僧,小僧也好以佛法為將軍開解。
呂布叭咂了一下嘴,說道:某之前聽聞,這佛法之中……最重因果,可是這個「因果」么……某則是有些不太明白,可否詳細解釋一二?
將軍若識因果,便是有了大智慧。密多羅合掌說道,世間萬物,皆有關聯,種善因而得善果,種惡因而得惡果。譬如農夫耕作于田中,善種之,則得善果,若是惡之,則得之稗草。
有道理么?
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只要片面的,割裂的,單純的看待事物的頭和尾,也就是因和果,這個因果理論便是絕對的真理。
呂布琢磨著,沒能想出什么地方不對,便是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么某之因果,又是如何?
將軍之果,便是之前所因。若是將軍從當下開始,諸善并作,諸惡勿涉,自是善保得身,無染惡果也。密多羅又是很順暢的回答。
呂布又是問道:某還聽聞,殺生既為惡。某身為將領,手典重兵,馳騁沙場,自然難免有所屠戮,難道命中注定,只能得惡果不成么?
年少不知精珍貴……呃,錯了,是年少不知身珍貴,到了年歲大了就酸疼。
馳騁沙場的武將,那有幾個到了年齡大的時候,依舊還能身體康健的?尤其像是呂布這樣走勇猛路線的武將。或許只有趙云那種模式,才能算是比較健康長久一些的,像是呂布當下,已經漸漸的察覺到了身體機能下降帶來的不適。
以及在內心當中彌漫而生的恐懼……
沒錯,恐懼。
呂布這一生,都是在馬背上度過,不斷的征戰,征戰,持續的征戰。戰斗成為了他生命的一個部分,也成為了他人生價值的一塊重要構件。
當他發現自己身體在衰弱,技能在減退,原本最重要的東西開始逐漸消失的時候,又怎么可能心平氣和,絲毫沒有任何的恐懼?
密多羅笑了一笑,很是順暢的說道,就像是這一席話他已經囫圇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一樣,帶著一種異常的熟悉感,將軍不必擔憂。佛陀亦有金剛之相,殛滅諸惡。便如農夫祛除田中之蟲,這蟲豸也是生靈,難道殺不得,由其吞噬莊禾么?我佛慈悲,并非不可殺,乃不可因私欲而殺也……
密多羅說著話,然后指了指桌案上,他一口都沒動的肉菜,此乃將軍欲奉于小僧,故而殺之,若小僧食之,則是如同私欲而殺也,故此不敢稍取。
當下佛教,并不禁止肉食,只是禁止辛辣刺激類食物。
簡單來說就是,若是呂布剛好在吃肉,見密多羅來了,就分密多羅一些,密多羅就可以吃,但是如果是因為密多羅來了,就特意殺了牛羊來款待,在這樣的情況下密多羅吃了,就有了惡。
隨即密多羅進一步的解釋道:將軍奉命征伐,是為了護國保民,則戰陣上有所殺害,不算有業果,不得其惡。有賊徒做惡,本當得惡果,若為將軍所殺,是將軍促成其果,不能算是將軍之殺業。若是無辜百姓,平生不為惡事,本當得善果,若為將軍所殺,則是將軍壞其因果,其善果將轉為惡果,反噬將軍之身。
這番話,正好戳中呂布的痛處。
因為之前的高僧也是這么說他的……
渾身都浸染了血液的,含冤而死的幽魂什么的。
結果又來了一個,也是這么說。
要知道呂布當年轉戰各地,那有真的去管什么善惡?連地下先人的墳墓都挖掘了不少,補充軍費,搶奪劫掠村寨也是常見的事情。
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那真的就是不少惡果,渾身上下都是殺業。
于是呂布又問了:若已造惡因,難道必承惡果么?可有禳避之策?
密多羅笑道:將軍無須憂慮。多種善因,自然可以壓制惡因,導向善果。若是虔誠向佛,自然可以滌除心中之惡……若將軍有意,小僧可多留數日,為將軍開講佛法……
對于這些僧侶來說,弘揚佛法已經是他們的一種人生價值,所以抓到了機會當然不放過。
于是密多羅不僅是給呂布宣講佛法,而且還特意讓呂布廣召人員,都來聽講。
密多羅講了三天。
口落懸河,有。
天花亂墜,沒有。
因為聽不懂。
因果關系多少還能理解,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順邏輯關系的。從具體事務到抽象概念,這又是一大難題,就像是何不食肉糜,大漢百姓怎么連碗白米飯都沒有?
所以雖然說密多羅開講了三天,但是實際上從頭到尾堅持下來的,也就是呂布和呂布身邊的幾個親信而已,其他大部分的官吏都是來混的。第一天最多,之后就漸漸有些人走了,甚至有的聽到一半便是歪在一邊打瞌睡的……
出了會堂,呂布一邊走,一邊問在身邊的魏續,你覺得他講得如何?
魏續這三天都陪在呂布身邊,認真聽講。
所以呂布覺得魏續應該是聽懂了不少。
魏續側眼看著呂布的臉色,大都護是否覺得有什么差錯之處?
這個么……呂布依舊是皺著眉,說不出來,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是想不太明白……你覺得怎樣?是好還是不好?
魏續眼珠子轉悠著,這個……應該是好的……
你聽明白了?呂布又是問道。
呃,這個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但是不管明白不明白,就是覺得好……魏續繼續觀察呂布的神色,但是他有些講不明白,這一點就不好……
呂布點了點頭。
要不我再請些其他高僧來?魏續說道,其他人說不得能講得更好?
其他人……呂布想了想,然后擺擺手,暫時算了,我要先自己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