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曹丕越是對于大漢當下加深了了解,便是越發的明白,他父親做得有多么對,而且有多么的難。
曹丕不是天才,也沒有什么急智,很多事情他其實無法一下子就能看得通透,知曉始末,他需要想很久的。
但是這一次,他想明白了。
或者說,他覺得他是想明白了。
首先就是軍權。
有沒有刀槍,這一點很重要。如果說曹操手中沒有掌控軍事力量,就算是在廟堂之中擁有再大的權勢,在民間擁有再好的名聲,面對強權的時候,也不過依然是一塊砧板上的魚肉,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即便是暫時不會砍殺,日后也難逃卸磨殺驢的困局。
所以,父親大人牢牢掌控軍隊,讓自己兄弟親屬分持地方兵卒,這一點做得極妙,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
這一點,他父親曹操做了,并且做的很好。
后世里面似乎不管是誰,都能念叨一句什么槍桿子,并非是后世的這些人就比大漢的人要聰明,而是有偉人率先總結出了這個定律來,并且無私的奉獻了出來,然后有些家伙就以為他明白了。
曹丕也是如此認為的,他以為他懂了。
其次就是民心。
民心的這個民字,有人會認為是百姓,有人會覺得是士族,也有人覺得兩者皆是,亦或是兩者皆不是。
曹丕覺得民心就是士族。
就像是曹操離不開曹氏夏侯氏一樣,山東政權也是離不開整個的士族體系。
所以就應該像是統領軍權一般的去整合民心,去除那些不忠心的留下那些忠誠的,讓山東士族體系最終能夠和曹操走到一起。
而第二點么,曹丕就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
畢竟作為曹操之子,理應為曹操分憂。
嚴格上來說,曹丕不是一個好領袖。
他喜歡裝。
裝比或是裝別的……
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板。
其實他母親還有很多優秀的地方,可不僅僅只有裝,卞夫人能在歌姬之中脫衣而出,除了裝和察言觀色的本能之外,知進退明事理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因素。
可問題是曹丕這個人么……
他和卞夫人相比,不僅是少了幾分的聰慧,還欠缺了一些耐心。
所以曹丕表現出了他對于孔融的不滿。
曹丕并不是直接就表示他孔融的厭惡,他是拐著彎說的。
只不過,因為曹丕還不是老司機,他拐得彎太急了,于是就翻車了。
曹丕找了董昭,也找了陳群,甚至找了盧洪等等,嘰嘰咕咕,雖然曹丕打著關心時政的旗號,但是曹丕想要做的事情,其實基本上瞞不住這些人。
隨后曹丕的行為就被叫停了。
被曹操叫了回去……
你以為殺人是什么?就是砍頭么?曹操瞇著眼,臉上露著些笑意,卻說著宛如寒冰一般的話語,殺人真這么簡單?好,我且問你,你可知曉我為何當年殺了邊文禮?
曹丕有些茫然,這不是再說孔融么,怎么忽然扯到了邊讓?
不是因為……曹丕略有一點遲疑的說道,因為邊文禮譏諷父親大人?
嗤。曹操發出了一個不知道是笑,還是不屑的聲響,好好想想……對了,你這毛病怎么老不改啊?嗯?
……曹丕微微一哆嗦。
曹操橫了曹丕一眼,然后自己看著手中的書冊了。
這也不知道算是曹丕的本事,還是曹丕的壞習慣。因為曹丕本身缺乏急智,所以他在想問題的時候難以全面,再加上曹操平日里面也是事務繁雜,曹丕小時候也就只能是跟著他母親卞夫人身邊,結果學了不少的察言觀色的技能,卻沒學到之后動腦筋的方法。
遇到問題的時候,曹丕喜歡隨便丟出一個答案,然后在從對方的反應里面去查看這個答案是否正確。
在遇到其父母的時候,這種方法無疑沒什么問題,因為不管是曹操還是卞夫人,在發現曹丕答案是錯的之后,都會糾正他,但是如果說曹丕形成習慣之后,將來遇到的,可不僅僅是他父母……
就像是這一次曹丕去找董昭、陳群等人,基本上來說得到的都是公子所言甚是、確如公子之言云云,根本就沒有得到什么有效的回饋。
即便是如此,曹丕依舊沒能夠一下子就改掉原本的習慣,畢竟自己少動一些腦筋不香么?吃吃喝喝不爽么?費那事干啥呀?
而在曹操這里,就覺得曹丕有些故意裝傻。
來,我說于你聽。曹操等了片刻,有些不耐,斜藐了曹丕一眼,然后將手中的書冊扔到了桌案上,陳留有何大姓高門?圉縣有高氏。先有高氏固,不仕王莽世,為淮陽太守所害,以烈節垂名。固子名慎,敦厚少華,歷二縣令、東萊太守。老病歸家,草屋蓬戶,甕缶無儲,可謂清名一世。慎子式、昌,賜,并為刺史、郡守。式子弘,舉孝廉;弘子靖,蜀郡都尉;靖子柔,仕于某處。并有慎子賜,司隸校尉。賜子躬,蜀郡太守。躬子干,昔為本初大將……
圉縣有高氏,然后也有蔡氏……曹操如數家珍一般,嘰嘰咕咕的說道,蔡氏就不提了,有在某處出仕的,當然更出名的,是在關中……兗州之中,還有誰?濮陽氏,江氏那樣的比較小的,就不要提了……
壽張……張氏?曹丕說了一句,然后習慣的看了看他老爹的臉色,看了一眼之后才猛然回想起他老爹剛說過別看臉色,連忙將眼珠子扭到一邊,然后以眼角余光查看,卻不知道這般模樣看起來更傻。
曹操此刻卻沒有計較曹丕的小動作,他因為曹丕提及的這幾個字,不免陷入了回憶之中,是啊,壽張有張氏……
壽張張氏,張邈,張超,當年風光一時無二,如今化為黃土。曹操多少還留了幾分的顏面,只是殺了其全家,沒有滅族,但是張氏也從陳留的頂級大姓一下子跌了下來……
還有壽張王氏,平丘秦氏,皆有八廚。尉縣之中,也有張氏,世有儒風。還有阮氏,擅長經學,精通音律,多有賢才。曹操從略微的恍惚之中恢復過來,繼續說道,長垣有吳氏,其祖與大將軍梁有隙,因自免歸家,不復仕,躬灌園蔬,以經書教授,多有清名。東昏有劉氏,梁孝王之也。東昏亦有虞氏,二世有三公……
曹操繼續扒拉著手指頭,外黃范氏,任城呂氏,濟北顏氏,剛縣戴氏,盧縣氾氏,濟陰文氏……此等皆為當時或一地大戶,或當地豪強,或名門得傳,或忠良之后……故而,丕兒明白了么?
……曹丕沉默了一會兒,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曹操追問道。
曹丕低著頭,這些都是大戶高姓……
曹操差點一口老血沒噴出來。
這還需要你明白?
我陳述這么多,就是為了讓你明白說有這些人?
察覺老曹同學臉色不虞,曹丕這才連忙給點油,開動渦輪,升壓旋轉起來,父親大人之意,是……兗州大戶林立,邊氏……為其前鋒先驅,若是不斬,恐是后患無窮?
曹操臉色這才化開了一些,微微點頭。
當年邊氏有子名鳳為京兆尹,亦有能名,郡人為之語曰,「前有趙、張、三王,后有邊、延二君。」后又有子韶,以文章知名,教授數百人。孝桓之時,為臨潁侯相,征拜太中大夫,著作東觀。再遷北地太守,入拜尚書令。后為陳相,卒官。著詩、頌、碑、銘、書、策等,凡十五篇,誠為一時之文豪。
而邊氏子讓……曹操停頓了一下,然后微微嘆了一口氣,確有才情……然恃才氣……關鍵是不明道理……某征調錢糧于兗州,固然是有壯大自身,以武立命之意,然征募兵卒也是為了靖平地方,抵御黑山!黑山賊侵襲兗州,這些大姓豪強,居塢堡之中,縮于高墻之內,或是無虞,然地方百姓,鄉野村寨卻遭毒手!邊氏吝惜錢糧,便是從中阻擾,多有譏諷之言,煽動民意相抗……若是不殺之,便是大業盡毀!
其實曹操說得還是盡可能的簡要了,真實情況是很復雜的。同時,兗州士族大戶豪強當時還是支持曹操對抗黑山賊的,并沒有像是曹操所言的那樣反對曹操去打黑山賊,而是反對曹操在擊潰了黑山賊之后,繼續擴大軍勢。
黑山來的時候,曹操等人是義勇,是壯士,當黑山賊被擊潰之后,曹操就成為了武夫,宦官之后……
再加上當時徐州陶謙那老小子也沒安好心,袁術又是在南邊謀劃著要北上,荊州劉表也還沒老,也在考慮著是北上還是南下,袁紹又忙著對付公孫瓚,也沒辦法給曹操多少的支持。
所以,邊讓其實就是出頭椽子而已,誰叫邊讓當時年輕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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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一鼓動就沖動了。當然,或許邊讓也有想著借著壓曹操一頭,然后再獲得自家名望的增長,取得更高的位置的謀劃。
曹操殺了當時跳得最歡的邊讓,確實是使得場面一下子就暫時平穩了下來,從邊氏之中查抄出來的錢糧,和后續的其他士族姓氏的征調錢糧什么的,也使得曹操度過了當時物資短缺的危機。
而在短暫平靜之后爆發的后果,也差一點要了曹操老命。
從那個時候開始,老曹同學就學乖了,在重要位置上就一定是老曹家的人。
既是如此,有邊氏子讓前車之鑒,某又為何拘了孔文舉?曹操看著曹丕,說道,我知曉你這幾天也是為了此事奔走……不過丕兒你此事做差了!某殺邊文禮,非某之好惡而殺!你可要明白!
呃……曹丕下意識的回答,孩兒明白……
曹操皺起眉頭來,你老說明白,可又是如何所為?
孩兒,孩兒不該妄議政務……曹丕低下頭。
……曹操看著曹丕,心中多少有一些琢磨起來,這家伙能不能退貨啊?怎么這么笨呢?當年小的時候,也沒摔著啊?若說像他母親,他母親不是還生個挺聰明的弟弟么?
漢代對于嗣子接觸外臣,并沒有太多的限制,更談不上什么忌諱,直至唐朝的車轟隆隆開過去之后,才對于嗣子太子之類的擅自接觸外臣表示高度的警惕。
所以曹操對于曹丕的不滿,并不是因為曹丕去見什么外臣,而是有其他的原因。
是邊文禮狂,還是禰正平狂?曹操皺眉說道,是邊文禮罵我更兇,還是陳孔璋罵我更兇?為何我殺邊氏,而不是殺禰正平,陳孔璋?我方才為何又和你細說這兗州境內,各姓大戶?
這個……曹丕渦輪飛快的轉動起來,可惜機油不多,隱隱見得腦袋頂有青煙直上,父親大人是說……非,非私欲乎?對了,是「上之為政,得下之情則治,不得下之情則亂」?
曹操眉頭似乎松動了一些,嗯,多少算是有些意思,但不準確。
……曹丕渦輪頓時熄火。這還不準確?這是要鬧哪樣啊?!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曹操緩緩的說道,做事為人,當知根本。你明白么?
我……曹丕下意識的想要接口說明白,但是又擔心老曹同學追問一句你明白了些什么,便是卡在了半中,不上不下的快要發瘋。
你說,既然君子務本,那么我曹氏立足之本,當之為何?曹操問道。
這事情曹丕知曉,便是很開心的抬頭說道:當為兵也!曹氏當以持刃而立命!
曹操點頭,沒錯,當持刃。然后這刃從何來?
這……曹丕又卡殼了,半響才說道,這刃自民而來……
曹操又點了點頭,這才是我殺邊氏的原因!非邊氏辱我,非我惡邊氏,乃立命之所,不得有失,非我之私欲所殺之,乃為曹氏上下共殺之!故而雖后有叛,曹氏子弟依舊歸心,同仇敵愾是也!
陳孔璋,禰正平之流,雖說辱某甚也,然不過是一時之氣,與大局無礙,曹操繼續說道,殺了反倒是顯得某小氣了……不如恕之……天下好惡之事,不可盡于一處,豈有皆殺了的道理?為私所殺,雖殺一人亦顯其小,為公所戮,雖屠千萬亦可稱雄!昔日皇甫將軍,居家不殺一人,出陣屠眾十萬,血染河川,京觀塞途,然何人不稱其雄?
曹丕恍然,朗聲而道:孩兒明白了!身為君子,當求其本。這「本」就是曹氏,就是公事,以公之殺,方為正也!
那你這兩天到處溜達,說得是什么屁話?曹操瞇著眼,很是不屑的看著曹丕,孔文舉不忠不孝?侮辱丞相?魚肉地方?嗯?就這些話語,你以為旁人看不出來是你自己想要孔文舉去死?
這……曹丕低下頭,肚子里面卻不免有些嘀咕。這孔融的罪行都不是你自己之前說過的么,我只不過重復了一下而已,現在怎么又是變成我的私欲了?
某欲殺孔文舉,非其罪如何,乃其行何如!曹操沉聲說道,如今大漢疲敝,若欲興之,當民眾從之!而這民眾,如今又是于何處?殺孔文舉,乃不得已而為之,蓋因驃騎所迫是也。
嗯?曹丕愣了一下,這還能牽扯到驃騎身上?
在曹丕困惑的眼神之中,曹操緩緩的解釋著。
如今雖然說曹操控制的地盤不小,人口也是眾多,但是整體制度卻十分的落后,經濟更是停滯沒有多少的發展,整個山東的許多作坊都因為關中的商品輸入而導致了關閉,只有在兗州豫州冀州的重要城市周邊才有一些小作坊,和關中的大規模工場完全無法比擬。
曹操也想要改革發展,但是他基礎跟不上,早期很多沒做好,就算是現在曹操想要建立和斐潛一樣的商業和工業,首先第一個就是勞動力跟不上,滿足不了。
大漢大部分都是文盲,山東號稱文學鼎盛,但是就算是在孔子之鄉內,普通的百姓里面識字的也不過十之一二,其他的甚至百中無一。再這樣的條件下,生產力之低就可以想象得出來了。
再加上關中貿易發達,為了滿足士族子弟對于關中的那些奢侈品的需求,士族子弟為了得到更多的錢財,就不得不圈更多的地,讓更多的自耕農成為他們的農奴佃戶,幾乎就是將這些人口當成牲畜在圈養在莊園之內。
所以曹操想要一系列的改良,就必然需要大量的人口。這些人口又是被士族子弟束縛在原本的莊園之中,要得到這些人口,就觸及了各地士族大姓的根本利益,所以孔融代表這些人跳出來反對曹操……
即便是曹操已經在許縣做過一場了。
當然,若是曹操之前沒有在許縣之中展現出來強硬的態度,說不定現在有人跳得更歡快?
曹操可以選擇用最強硬的態度去鎮壓這些士族子弟,處決叛亂,但是這樣也會導致山東處處烽火,然后被關中的那個家伙坐收漁利,所以曹操現在只能是像走鋼絲一樣,一邊是火焰,一邊是冰寒,頭頂上是九霄風雷,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殺人,絕對不是為了僅僅是殺人,要不然和屠夫有什么分別?
殺孔文舉一人不難,曹操嘆息著,難在這并非孔文舉一人之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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