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并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停留,而止步不前。
時事,永不停息。
每時每刻,都有生命誕生,也有生命墜落。
而存留于這個天地之間的生命,就必須依舊向前,繼續他們的路程。
有的人精明,但是否就是一輩子都會精明?即便是平常精明的人,是否也有愚蠢的時候?亦或是覺得做出了精明的策略,但是實際上是愚蠢的應對?那么這個時候,又應該說是精明的,還是愚蠢的?
菜盒,呃,蔡和抱著這樣的疑問,輾轉的從荊州,一路翻山越嶺,到了武關,進了長安三輔。
曾幾何時,蔡和一度高傲,認為蔡氏天下第一。可是當這樣的美麗夢幻被擊碎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是在是淺薄得相當可以。
有的人喜歡給自己,亦或是給他人,給周邊的任何東西下一個定論,似乎這樣就可以區分黑白,好壞,對錯,以及精明或是愚蠢……
但實際上呢?
這永遠只是他自己的判斷。
可如果他以為他的判斷就是對的,那就……
蔡和琢磨著,然后對于當年蔡瑁,還有自己的決斷,也開始有些動搖了起來。
大漢紛亂,起初誰都以為自己可以是,或者是有可能成為那個優勝者,即便不成也可以成為一方霸主,可是這些慷慨激昂的憧憬,只是存在于自己的美夢之中,醒來一看,天地之間到處都是泥沼,而自己已經是深陷其中了。
至少荊州蔡氏,已經是如此了。
前來求見斐潛,是荊州蔡氏在尋求一條退路。
蔡氏上下,大大小小,千余口的人,原本以為是曹老板的大腿粗,想成為其掛件,畢竟那個時候斐潛愛理不理的態度,讓荊州蔡氏有些捉急,可是蔡氏也萬萬沒想到,不僅是沒當成大腿掛件,連帶著感覺距離關中也越來越遠了。
抵達關中,蔡和便是急急奔向長安。
曹操治理豫州,也加大了對于荊州抽血的力度。雖然曹操表面上說是為了防范江東,為了避免荊州一旦發生戰爭,對于百姓產生的各種災害,但是實際上是怎樣一回事,大家心中都清楚。
正是因為如此,荊州百姓惶惶不安。
荊州的蔡氏,也因此在美夢當中驚醒過來。
在這樣下去會發生什么,其實已經有前車之鑒了。
蒯氏。
蒯氏的基本盤在荊南,在江陵一帶,原先也是和蔡氏爭奪荊州老二位置打生打死,一會兒翻臉一會兒狗臉的。那個時候蒯氏雖然沒有掌控江陵的名頭,但說話還很有底氣,而現在蒯氏有了江陵太守的名義,然而即便是其大聲嘶吼,別人也當他在放屁。
為什么?
因為江陵已經沒有了民眾。
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世家子弟,平時里面張嘴就是賤民,閉嘴就是刁民,可是等他們真的手下一個賤民、刁民都沒有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他們什么都不是……
歷史上蒯氏兄弟也是如此,投降了曹操之后,便是漸漸的泯然眾人矣。
如今看來,關中和山東必有一戰,而蔡氏沒有在斐潛這里押注,明顯就是已經失去了先手,將來兵鋒縱橫,大漢風浪洶涌之時,那些平日里面看起來逍遙自在的士族大姓,還不知道要被波及多少!
然而蔡氏勾連關中之所為,必然不會被曹操等所歡喜,所以蔡和只能前來,也只有趁著大雪遮蔽了行蹤的時候才偷偷前來關中。這一路不好走,在路上隨行的蔡和護衛之中有受了寒的,腹瀉不止,便是直接死在了半道上。
十年前,那個護衛還在跟蔡和一起飲酒高歌,慷慨激昂的說要追隨蔡和做出一番事業。
十年后,蔡和連多停留一下,給那個護衛挖個坑都做不到。
地太硬,水太冷,人太累。
這樣的世道,何時是個盡頭?
蔡和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他必須要見到斐潛。
他終于是見到了。
蔡和撲倒在地,膝行而進,涕淚橫流,驃騎!救救蔡氏罷!
相隔數千里外,雜亂破碎的旗幟,正在起伏的丘陵山林之間晃動。
遼東此時也正處于一片緊張肅殺的氣氛之中。
自從丁零人挺進公孫的體內之后,雖說爽了一回,但是丁零人的大本營則是被抄家了,而遼東雖好,可畢竟是山林丘陵居多,和丁零原本居住習慣很不相同。吃吃喝喝爽完了,才猛然間醒悟,這邊的花天酒地,不是自己的老家。
而想要重走回頭路,就像是和荊州蔡氏一樣,并不是那么容易。
常有言,什么彪悍的人生,從來就不后悔云云,但是很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談不上什么彪悍,后悔簡直都是標配,上至九十九,下至才會走,都脫離不了后悔之鬼的魔爪侵擾。
丁零人不會耕作,占領了遼東公孫軍的城池,作坊等等,也是干瞪眼,無法從中獲得更多的收益。
與此同時,因為丁零人殘酷的對待漢人,使得殘留的漢人逃進山中本能的展開了游擊戰,有數支漢人反抗部隊在山中的活躍,他們或者派出勇士,到丁零人的營地放火、騷擾、刺殺,或者干脆侵襲丁零人防御薄弱的后路,襲擾或是斬殺落單的丁零人。
在冬天這一段的時間里,丁零人不僅是被迫的縮減了防御的陣線,甚至連原本維持的幾個城縣,也不得不放棄了。
在這樣的打擊之下,丁零人不想要繼續留在遼東,但問題是遼東就像是捕魚簍子,進去了想要退出來,想都別想。
為了要保證春季能趕上大草原的嫩芽,就像是華夏民夫要趕上春雨耕作一樣,丁零人就必須在大漠土地化凍之后趕回去。
遼東的土地,從古至今都不能算是富裕,自然無法養得起這么一大群的牲口。
而相對的,幽州的局勢,也并不好。
一而再,再而三的落敗,士氣的崩落已經成為了定局。
西面北域都護府的壓制,再加上幽州本土內部的隱患,祖氏和氏的叛逃,可謂是內憂外患,讓曹純焦頭爛額。
在消息流通并不靈活的大漢當下,能夠看清楚眾多事情內在關聯的人不多。而能在其中理清楚各種關系的更是稀少。
由于曹純樂進等人的小規模軍事行動,使得曹操和斐潛接壤的區域內的局勢變得非常緊張起來,民心浮動,城市的治安、商貿等等,都是受到很大的影響。
如果是在往年,在薊縣城中,開春之后,商貿自然往來奔走,集市也會繁華起來,城中最為熱鬧的區域也會有各種各樣的人流動著,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和煙火的氣息,而今年就完全不一樣了。
店鋪有的關閉,門扉上被貼上了封條。街道上有穿著鎧甲的兵卒值守,惡狠狠的盯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
對于祖氏和氏的叛逃,曹純的定義是大逆。
在薊縣大堂之中,曹純居中端坐。
在曹純之下,有一文人,中年,留著三縷長須,樣貌倒是俊逸沉穩,正侃侃而談:今幽州之大勢,乃吾等截斷驃騎手腳,清除大逆耳目,是為大勝!驃騎北域雖強,然無幽州內賊助之,即便是兵卒強于一時,亦如壯漢入泥沼之中,雖有力然不能使也。只須吾等尊天子之大義,從丞相之妙法,清幽州之雜陳,斷驃騎之手足,絕其內應糧草根基,則其有力無法使,則可勝之如翻掌也。有曹將軍深謀遠慮,有諸位鼎力協助,何愁大事不成?吾等只需再接再厲,便可安靖地方,得享太平!此等之功,全賴于曹將軍指揮有方,還請諸位一同,為曹將軍賀!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不明白的人還以為是曹純打了多大的勝仗一樣。但是別管心中是怎樣想的,在中年文士話音落下之后,眾人也都齊齊向曹純拱手祝賀。
演戲么,誰不會啊,好壞而已,但是裝個樣子,基本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大不了混在人群當中,對口型說個一二三四五,不就是成了?
曹純的面色,似乎也因此舒緩了不少。
如今驃騎勢大,不可小覷,然驃騎忤逆天子,多有不臣之心,吾等也不可受其蠱惑,做出不忠不孝之舉。如今吾等輔佐曹將軍,就是輔佐曹丞相,就是輔佐天子!此乃人間正道,豈可因荊棘難行而畏懼之?與諸位同行,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對大漢之忠義不可辱、志氣不可奪……那中年人言語聲聲,振聾發聵,慷慨激昂。
此中年人,便是原本祖氏和氏的競爭對手,原本在幽州根本排不上什么名號的關氏,名成,據說當年曾經跟著盧植學習過一段時間,但是盧植從未表示過有這么一號弟子,所以其水分究竟怎樣,也就可想而知了。
之前幽州之地的商貿,是甄氏占據大部分,后來甄氏隨著袁氏垮塌,祖氏和氏接手了戰馬的銷售開始膨脹起來,而關氏就只能在邊角料喝點湯,如今見到祖氏和氏盡去,關氏喜得幾乎癲狂,不僅是盡心盡力的給曹純抹粉,還將之前收集到的所有祖氏和氏的信息雙手奉上,充當曹純緝拿抓捕的線人。
如今見到逐漸的將祖氏和氏等線路店鋪,掐死的掐死,封閉的封閉,商貿體系漸漸的落入他的手中,關成喜不自勝,覺得今后在幽州的大佬位置上,便是有他的一席了。
關成嘴上大罵斐潛,言必是忠誠于天子,忠誠于丞相,可是在他心中卻是在感謝著驃騎斐潛,如果不是驃騎軍如此的強悍,不是因為斐潛引起了幽州這么多的變動,那么就憑關氏在冀州幽州邊界之地的幾號人,又怎么可能有機會染指整個幽州的銷售貿易體系?
另一方面,關成也知道曹純當下未必是敢與驃騎軍硬碰的,但誰在乎?只需曹純愿意將商貿的事情交給他,那么他自然就會天天舔曹純,只要將將軍做下這些事情,驃騎之兵必然難以應對、只需積小勝,亦可成大勝,驃騎也并非不可戰勝等等的話咕嚕著說就是,不管曹純信不信。
三人成虎么,也可以三人成那個啥……
這些年來,驃騎戰績確實顯赫,但是如今驃騎已經長居于關中,輕易不出動了,而北域都護府的趙云,其實和幽州正面的碰撞戰事不算是多,大多數的戰績還是在大漠當中刷的,所以曹純也才一直以趙云為對手,或者說是標靶。
關成覺得可以利用曹純,然而,曹純也在利用著關成。
幽州不能長時間動蕩。
如果全數都是曹軍兵卒在動,幽州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平穩下來,所以必須要有一個代理人……
而且,曹純也和丁零人勾搭上了。
夜色如水,在距離漁陽百里之外,有一處小營地,在營地之內,曹純的使者和丁零人的使者,正在展開親切的交談。
沒錯,曹純一邊在幽州內部展開安撫,另外一邊則是開始和丁零人議和。
或者叫做結盟。
大漠當中,結盟這種事情經常有。
大家覺得都打不贏對方的時候就是好兄弟,好安答什么的,親得自家老婆誰睡都沒問題一樣,可是一旦是覺得可以吃下對方了,之前就算是再親,也能說翻臉就翻臉,頂多捅兄弟完了之后再去捅兄弟老婆……
丁零人有返回大漠的需求,而曹純連番失敗之后,也有借收復遼東來給自己添光加彩的,擴大實力的需求,所以雙方很容易就坐到了一起,就這遼東的籌碼相互商議。
價格么,只要能談,買賣就基本上都能做了。
最怕的還是沒得談。
但是曹純沒想到的是,一個意外的轉機悄然降臨……
驃騎府衙大堂之中。
燈火通明。
斐潛高坐在臺上,帶著一些溫和的笑意。
斐潛也在和蔡和談,或者是和荊州蔡氏在談。
恍惚之間,蔡和似乎覺得和當年荊州一樣,可是在下一刻,便是立刻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男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如今蔡和感覺斐潛雖說年齡只是而立,可似乎早就超過了不惑的境界,甚至探知到了天命……
……驃騎大將軍,當下荊州之變化,便是如此了……從始至終,蔡氏都對大將軍沒有絲毫惡意……老家主當年還在世之時,不止一次的感嘆當年未能和大將軍多暢談一二……如今天下紛亂,蔡氏在荊州獨木難支,如同浮萍,不知所終……懇請大將軍垂憐,荊州蔡氏定然不負大將軍恩典……
蔡和言辭懇切,表情生動,似乎說著說著都要流下眼淚來。
斐潛微微點頭,那么,不知蔡侯可有什么要求?
蔡和低聲說道:大將軍,蔡氏之所長,不外水軍是也。如今天下……不管如何,還是要一統的,既然是要一統,就不能讓江東偏安于一隅……故而,聽聞大將軍有樓船之新技,蔡氏不才,愿為大將軍訓練水師于荊襄……
蔡和一字一頓說得認真,斐潛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隨后說道:此乃德珪兄所言?
親口所言。蔡和點頭說道。
斐潛思索了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此議倒也不差,只不過蔡氏于荊襄訓練水師……難免有些引人矚目,如此……蔡氏可有避人耳目之策?
雖然斐潛當下有不少大將,可是水軍將領么,只有一個甘寧,而且甘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適合用來帶領水軍作戰,他并不擅長于訓練,真要是將兵卒交到他的手中訓練,怕不是訓練出一堆水賊出來?
所以蔡氏如果能幫忙訓練水師,倒是一個很不錯的議案。
畢竟教官不一定需要多強悍武力,只是需要相關的訓練技巧,而蔡氏從劉表那個時候開始,就是一直負責在訓練水師,要不是將領實在是不給力,說不得當年那幾次的戰斗也未必會輸給江東。
蔡和笑著說道:如今荊南人煙稀薄,蒯氏又為江陵太守,曹軍多駐于新城之中,亦是常常令江陵于山中伐木,轉運造船……大將軍,這云夢澤中,雖說當下比起漢初來縮減不少,但是依舊浩瀚……
原來如此。斐潛明白了。
蔡氏蒯氏聯手,倒是真有可能瞞天過海……
蔡氏在荊襄之處收集人手,提供必要的物資保障什么的,而蒯氏在執行曹軍新城造船建設的時候,多下達一些指標,或是在轉運的過程當中多增加一些漂沒,這原材料和人,不就是都出來了?
再于云夢澤當中找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修建水寨,說不得真的還不容易被人發現。
斐潛捏了捏下巴上的胡須,笑著說道:此舉對于蔡氏大有裨益,可是……對關中又有什么好處?
斐潛沒讓蔡和打斷,便是繼續說道:江東小賊竊我新式戰船之法,所以荊州之處就必須要有相應的新式技術,才有辦法和江東抗衡……可是,江東之賊并不清楚,其所竊之戰船,還有殘缺之處……
蔡和怔住了。
蔡和前來尋找斐潛,除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希望和斐潛搭上關系之外,同樣也是知道了斐潛的新式戰艦的技術了得,而蔡氏如果能掌握這種技術,真正的制造出戰艦來,才能是蔡氏最為根本的力量。
可是蔡和沒想到的是,斐潛竟然說江東偷走的新式戰艦技術竟然是殘次品?
這……
這意義可就和之前蔡瑁等所預計的完全不同了!
蔡瑁以為斐潛的新戰艦被江東偷了,定然會因此對于江東產生憤怒,進而就可以利用斐潛的憤怒來作為自身獲利的談判條件,潛臺詞就是,蔡氏可以幫斐潛去解決江東賊,那是不是應該給些報酬啊?
預付金么,很正常。
可是斐潛當下一說,江東偷走的是殘次品,情況就立刻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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