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颙仰頭看著長安城上空的月亮。
長安城的月亮有更漂亮么?
刑颙不清楚,但是他知道,不管漂亮不漂亮,他都是異鄉客……
刑颙來長安了,但是田疇沒有。
田疇不愿意來長安,因為他說他只要一想起長安,
就會想起文丑,而一想起文丑,就會想到在幽州死去的那些人,那些事。
田疇說,天下只有劉虞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可是劉虞沒有那個運道,
而袁紹和曹操,都不是什么好的君主。
斐潛或許是半個……
田疇心灰意冷,
不想要再出仕了,
而且經過這一次的潁川的事件之后,他也對于冀州的人更加的失望。
田疇和刑颙曾經幾度奔走,警告冀州的一些士族和豪右,告訴他們需要早做準備,不管是準備應對曹操,還是準備應對斐潛,都應該早早的打算,迎接新的變化,但是很可惜,大多數的冀州士族和豪右都認為田疇和刑颙是在危言聳聽,或者覺得他們能夠對付,不需要田疇和刑颙多嘴多舌。
冀州人的傲慢,
似乎并沒有因為袁紹的死而徹底的消除。
所以田疇推薦刑颙來長安,并且給了刑颙一封書信。書信是給田豫的,畢竟當年田疇和田豫,雖然不是本家,但是有一面之緣,
多少算是一點人情。
但是刑颙來的時候卻發現田豫根本就不在長安。
田豫去了隴西。
刑颙猶豫了一下,
并沒有跟著去隴西,而是在長安留了下來,畢竟青龍寺大論太吸引他了……
然后刑颙忽然覺得,在一天天的旁聽和討論之中,周公活過來了,春秋戰國里面的人站出來了,在漢初,在光武年間的人也來了,相互爭吵著,唾沫橫飛,硝煙彌漫。
原來,先周其實好近啊。
然后刑颙生出了一個莫名的感覺,這個天下,似乎就是在不斷的重復?當年西周擊潰了紂王,然后西秦擊敗了六國,大漢也是占據了關中后來統御了山東,雖然光武帝短暫的定居了雒陽,
但是現在……
這真的就是一個重復么?
這個天下究竟需要什么樣的君主?
是已經死去的劉虞,
還是曹操?
亦或是斐潛?
刑颙猛然間,想起了還有一個天子劉協,頓時覺得莫名的羞愧起來,臉上漲紅了起來,然后為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想法感到無地自容……
大漠。
厚重的帳篷隔絕了外界的寒冷,但是也使得帳篷之內的空氣略帶一些沉悶。
趙云坐了起來。他坐了一個夢,夢到了一個人,他忘記了許久的人。
現在夢醒了。
趙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滲出了一些冷汗。
冰涼。
前幾天,有一個人來找趙云。
黑山故友。
曾經的黑山軍的頭領之一。
羅虎。
羅虎當年去兗州了,結果戰敗,藏匿在山林之中,等到他傷好之后再出來的時候,便聽到了黑山覆滅的消息。
然后羅虎的信念就隨之而崩塌了……
羅虎解散了他僅有的那些兵卒手下,然后重新回到了山林之中,當了一個獵戶,直至前一段時間,他聽到了趙云的消息。
趙云見到羅虎,其實也很高興。畢竟這些年來,張燕死了,白雀也死了,大部分黑山的人都不在了,而羅虎的到來,讓趙云想起了曾經在黑山之中的那一段相對來說比較單純的歲月。
只是簡單的為了活下去,為了能帶著大家更好的活下去。
可是,在短暫的歡聚之后,最終卻變成了不歡而散。
爭吵是在羅虎說斐潛也是一個混蛋的時候開始的……
趙云認為不是,他認為斐潛至少還有為百姓做一些事情,在斐潛的治理之下,關中三輔還有其他的地方,甚至自己麾下的兵卒,待遇都很不錯,過得都很好。
可是羅虎嗤之以鼻,并且痛罵斐潛就是一個虛偽的,沽名釣譽的混蛋,并且也有他的理由,就是如果按照趙云所言都是對的,那么斐潛為什么不盡快的結束戰爭?為什么不去打曹操,為什么還要這樣讓大漢分割東西,以至于整個大漢不得不面對地方的持續戰爭?
難道是斐潛覺得大漢還戰爭得不夠么?為什么不肯結束這個亂世?因此斐潛要么就是無能,無法統御整個的大漢,要么就是懷有異心,想要自己稱王,要大漢天子去死!
趙云忽然覺得自己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隨后羅虎連趙云也罵了,他說以為趙云還是當年的浮云,但是現在看起來趙云已經不是黑山的人了,相見發現還不如不見!當年為了百姓能好好活下去的理念估計趙云也忘光了,所以他不屑于再和趙云一起,他寧愿再回山林去。
羅虎拒絕了趙云送給他的任何東西,就那樣走了。
可是羅虎留下的問題,卻卡在了趙云心中。
是啊,為什么呢?
驃騎大將軍如今的實力,并非不可以一戰啊!
難道真的就是想要將曹操和天子耗死之后,便可以理所當然的另立新君,或是……
于是,趙云在夢中就夢見了張燕。
張燕那張帶著血污的臉,還有張燕硬硬塞給他的東西,就像是羅虎在他心中塞下去的問題一樣。
天還蒙蒙亮,帳篷外便是延綿的軍營。
昔日那個黑山頭領,當下已經是大漢北域都護府的假大都護。
新的詔令已經下達了。
西尚書臺的詔令……
趙云想到這個,不由得又沉默了起來。他之前接到這個詔令的時候,為什么沒有任何的不適呢?假大都護,當時自己只是想的過兩年就可以拿掉假字了罷!
對于軍中的大小軍校和文吏,他出事果決而富有威嚴,對于手下的普通工匠和民眾,他也謙和有禮,他住在軍營里,每一天起來得比普通的士兵還早,他甚至對每一位向他行禮的士兵回禮,在這里,他是所有人的標榜,所有人的核心,所有人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假大都護。
強烈而嚴苛的自律令他消瘦,并且愈發顯得剛毅。
可是,趙云自己心中,猛然之間他發現,他自己卻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因為他覺得羅虎說的,似乎有那么一些道理,至少有一些東西是趙云無法回答,無法解釋。
驃騎大將軍,你為什么不進攻山東呢?旁人或許不知軍事,不能感覺出山東山西的力量差距,但是趙云可以啊,他甚至可以斷言,即便是不用關中出一兵一卒,他都可以帶著幽北的騎兵,至少將冀州北部攪一個天翻地覆!
若是在配合著上黨太原的步卒,直接攻到鄴城之下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曹丞相,就是這么無法戰勝的么?
亦或是……
趙云忽然覺得有些冷。
遠方,風呼嘯。
許縣。
崇德殿。
天子劉協在那一夜之后,就基本不露面了。
那一夜,冰冷,瘋狂,血腥。
喚醒了天子劉協沉睡多年的記憶。
在那一夜之后,權力斗爭如同焦躁的暗涌,以許縣為中心擴展出去。
宛如當年的雒陽,又像是長安。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下來的人卻在貪婪的啃食著。
曹氏夏侯氏拿到了最大的膏脂,那些活下來的潁川人瓜分了剩下的部分,冀州荊州青州徐州的其余人等也獲取了一些粉嫩嫩的肉塊,分配了各自負責的區域與利益。
在劉協看了,似乎幾乎沒有用多長的時間,似乎就已經確定好了各自的份額,并且默契的對于那些死去的人選擇了遺忘。
倒臺的,就這么倒臺了。
死去的,就這么死去了。
就像是當年劉協的皇兄,劉辨。
劉協知道,曹操的痛下殺手之后,又立刻召見了一部分的潁川人士,開誠布公的表達了必須團結才能對抗山西,否則只有面對死亡。
劉協不知道曹操召見他們到底說了一些什么,也不知道這些剩下來的人究竟會不會相信曹操,以及忘卻那些流淌的鮮血,反正劉協自己無法相信曹操,也忘不了那慘烈恐怖的夜色。
其實劉協也未必能看到事件的全部,甚至他也不清楚曹操和潁川之間究竟是談和了還是沒有,但是他再一次的被眼前的鮮血所刺激了,當年在長安城下,從空中盛開的那朵花,以及在城下暈開的那攤血,那些似乎已經被遺忘的事情,其實依舊存留在他的腦海當中,再次被激發翻騰了起來。
劉協他以為,隨著主要反抗曹操的潁川豪右的死去,又有明確的關中斐潛的威逼,再加上荀彧作為潁川領袖的調和,在面對既成事實的情況下,以及周邊勢力的虎視眈眈,被砍了一大刀的潁川士族,并沒有選擇瘋狂報復……
為什么會這樣?
就像是當年劉協知曉了劉辨死后,也就是哭了幾聲罵了幾句,也沒想著要和董卓同歸于盡。
基于談判成功之后,以及不得已形成的默契,各家各戶眼下都在不斷地奮力吃進那些死去的人和家族遺留下來的錢財,物品,莊園,地產等等。
豫州不在是潁川人的豫州,現在多了好多其他地方的人。
為什么不繼續打起來呢?自己當年是毫無力量的,而潁川之人,剩下的那些,難道也是毫無反抗的力量么?
劉協坐在寶座之上,心中不斷的盤旋著這個問題。
為什么呢?
當年董卓在雒陽,為什么山東聯軍就不打進來呢?現在,曹操殺了那么多的人,為什么這些人就不打起來呢?為什么還能坐下來一起吃肉,還能你分一塊我分一塊的那么融洽?
只要不是死是自己,便是可以這么輕易的將血色的刀放下么?還有,曹操既然有能力可以直接殺了那么多的潁川之人,為什么不順道殺了自己?隨便捏造一個,甚至連捏造都不用,就說推倒亂賊身上,不就可以像是當年殺了劉辨一樣的殺了劉協自己么?
那么,為什么曹操不動手呢?
是曹操不敢么?
就像是當年董卓的那把中興劍并沒有砍在自己身上,而是砍在了太廟桌案之上一樣?只是為了警告而已?
亦或是,嘲諷?
如果說曹操是忠臣,那么被殺的那些就是奸臣賊子么?死去的,就是該死么?如果不是,那么曹操又算是什么?
自己又算是什么?
關鍵的是,自己在曹操眼里,在斐潛眼里,在大臣眼里,在大漢天下的百姓眼里,又是什么?
劉協坐在寶座之上,心中盤旋著無數的問號,臉色在黑暗之中慘白,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如同使用了三四百年之后,已經完全褪色的大漢旗幟。
另外一方面也打起來的,在江東。
砰的撞擊之聲響起在城墻上,滿地的石塊、血水便隨之一震。
慌亂的叫喊聲中,人影晃動。
孫朗在幾天之內,不知道從哪里便是召集了大量的人馬,沿途的郡縣根本不敢出兵向抗,紛紛蜷縮在城池之中,使得孫朗便是得以直接兵臨吳郡!
就攻城戰而言,孫朗這樣的展開進攻多少會顯得極為倉促,但是孫朗仍舊選擇了這樣的直接攻擊。
瘋狂的,不顧一切的進攻。
在吳郡的東、西、北三個方向上,整個戰線幾乎是同時發起進攻。因為準備時間不長,所以攻城所用的僅是弓矢、云梯等物,但在大規模的佯攻下,孫朗選擇了兩點作為突破口,依靠著自身的武勇和敢死隊的強悍,給吳郡城頭上的守軍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酷似孫堅的孫朗,當穿上鎧甲站在一線,甚至是頂著箭矢鏖戰的時候,在吳郡上防守的孫氏老卒幾乎都下意識的避開了孫朗的方向,使得孫朗的進攻幾乎一舉得手,若不是孫權帶著他的親衛在城墻之上奮力抵抗,說不得就是被破城了!
為什么會這樣?
孫朗為什么能攻到了這里?
為什么吳郡城中防御這么軟弱?
為什么周邊的人馬毫無動靜?
無數的念頭,無數個的為什么在孫權心中升騰而起,然后一個個的往外蹦。
孫權心中隱隱有猜測,但是他不敢想,不愿意承認,甚至害怕去真正的思索,去找尋出答案。
孫權感覺,吳郡就像一個大型儺舞的場所,儺人戴著猙獰面具,拿著武器,在火把照耀下舞動著,跳躍著驅疫,將危害人類的邪魅趕走。
只不過不知道這瘟疫邪魅,到底是孫朗,還是孫權他自己。
兇猛的攻城與廝殺大概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到達巔峰之后,便是稍微有些回落,然后孫朗稍微調整了一下,北面的城墻又是派上了新的一隊兵卒攻擊,選取的點剛好是為了防御西面而調走了一些人手的薄弱處。
同時,孫朗也在東西兩面發動了佯攻。
這樣的攻城戰術從不出奇,也沒有什么新意,但是很好用。以至于某些書生看見這樣的攻城戰術定然會不屑一顧,表示這又有什么意思,一點新意都沒有。但是在實際當中,雖然守城軍占地利之便,但作為防御方,需要防御城墻之上所有的點,便如同一根繃緊的皮筋,時不時的就會被拉扯,另外一方的攻城軍只需選取幾處反復施壓,周圍的力量就會不知不覺當中被吸引過去,稍微沒有一點經驗的,就會手忙腳亂,暴露出薄弱點,成為攻城方強攻登城的突破口。
城墻之上,孫權眼見著孫朗手下朝著北面城墻悍然攻擊,手腳都有些冰涼。孫大帝好歹也吃了幾天的行伍飯菜,雖然不算是兵油子,也未必有多少武力上的長進,但是至少懂得一些要害,見勢頭不對,便是大叫出聲,帶著手下又是急急前往北面城墻,企圖救火。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為什么是孫家自己人,孫氏的兄弟在自相殘殺?!
孫權一邊指揮著兵卒抵御進攻,一邊在心中大聲的吶喊,在瘋狂的咒罵,以及對于城下的孫朗投去了憤怒的眼鏢。若是眼鏢有殺傷力,怕是當下孫朗便是渾身上下都是窟窿了。
幸好,孫朗的兵卒畢竟不是孫權身邊的這些孫氏老卒那么精銳,其進攻的勢頭再一次被挫敗了。
天色昏暗,飛沙走石。
烽煙,彌漫。
主公……和談罷……
在孫權身邊的心腹護衛開口說道,當然,也只有他才有資格這么說,他是三代護衛了,是從孫堅那個時候留下來的核心護衛了,若是旁人這么講,怕是孫權就已經拿刀捅過去了。
就算是如此,孫權都忍不住捏緊了長劍,為何?某占優勢!
主公,你沒看出來么?護衛長指著城下說道,他沒想著真要打下吳郡……他在逼迫你出丑……而旁人也在等著你出丑……
……孫權咬著牙,瞪著眼,不,我能打贏!
護衛長苦笑了一下。憑什么你以為能打就必須要打?憑什么你以為能贏就一定能贏?即便是真的贏了,又能獲得什么?殺了自己兄弟就很光榮么?但是這種話,他實在是說不出口,他勸說孫權和談已經是極限了。即便不怎么通達歷史的他都知道,有時候能戰未必戰,退避三舍也未必就是輸,而孫權整天捧著史書看,拿著春秋讀,竟然到了這個時候也依舊想不通?
幸好,就在孫權依舊堅持要繼續作戰的時候,從戰場外奔來了一小隊的騎兵,打出了周氏的旗號……
人數雖然不多,但是代表著,周瑜到了。
整個戰場忽然就像是安靜下來了一樣。
孫權初大喜,但是歡喜過了之后,心中卻升騰起了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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