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四年。
十月。
左馮翊。
瑟瑟的北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吹起來,使得這幾天的氣溫驟然降低了不少,城內城外的人們開始往身上添加厚重一些的衣裳來抵御寒冷。
氣溫雖然降低,但是在關中的這些中心城市當中,人流的數量并沒有減少多少,集市依舊喧囂,商人的吆喝依舊洪亮,每個人都在根據自己的需求,賣出或是買進,趁著冬日還未完全降臨,多給自家積蓄一些儲備。
城池北面,一般都是高官貴人的居所,講究的就是安靜舒適,所以便是遠遠的離了吵鬧的市坊,加上引得曲水,又有石凳石桌,小亭假山,為的就是鬧中取靜,快意休閑。
正門大街之處,行人較少,偶爾有送貨的擔子,匆匆的會拐進巷子之中,然后便有人在角門之處交接了,時不時有些爭執貨物的好壞,才多少的添加了一些煙火氣息。
在這些街道邊行走的一些行人,也大多都是一些高門大戶的下人,仆從,婢女等等,然后相互之間會瞄一眼,若是自家門楣比對方高的,便是仰著頭而過,相反,便是點頭哈腰立于一旁,等待對方通過了之后,才繼續前行。
一輛華車轉過街角,緩緩而來,這些各家各府的下人連忙讓出了道路,肅立在道旁,等到了車輛過去了,才敢抬起頭來相互議論著。
這又是那家的?
這你都看不出來么?真是,上面有紋飾啊,楊家的啊……
那個楊家?
還有那個?弘農楊氏啊!
呃……弘農的跑這里來干什么?
呦呵,你小子膽子不錯啊,敢管主家的事情了?
我就隨口說說……說說……
等到楊修下了車,在庭院之中已經有幾個人正在說說笑笑,一團和諧。
雖然說今年秋收的收成一般般,甚至可以說是欠收之年,災荒之歲也不為過,但是對于這些莊園主來說,氣氛并不緊張,他們也不覺得有什么好緊張的……
笑語連連,舉杯相邀,若是拋開他們之間談論的話題,只看外表的話,那么多數都會以為只是一般的歡宴。
聽說南面打得厲害啊……
可不是么?
早幾天驃騎就已經出兵武關了,至今沒有什么勝利消息……
是啊,只見流民來,卻不見有什么喜訊到,會不會是……
不至于,怕是武關道難行,卡在某處了罷。
嗯,有道理。
這么說來……年內怕是驃騎難以凱旋了?
這個倒不好說,不過么,看起來八成是如此……
啊呀,這戰事一場,少不得就要征調糧草……這可如何是好?
是啊,是啊,如何是好?
雖然嘴上說的是如何是好,但是每個人的臉上并沒有什么憂慮之色。大漢從建國到現在三四百年的時間了,打仗也不是一次兩次,至于征調糧草更是進行過無數次,像這些手中有著大量土地的地方性豪強,對于這些事情更是駕輕就熟。征調糧草固然會帶來一定的影響,但是他們會迅速的將這些影響轉嫁到其他人的身上去……
今年因為各種原因,糧食產量不足,所以從一開始,這些大戶們就開始鼓吹著糧價一定會漲,會漲,會漲……
剛開始的時候,百姓將信將疑,因為這幾年驃騎在關中的治理,還是很有成效的,物價平穩有度,整體來說普通百姓的生活也算是相當不錯,很多百姓甚至盤算著是要借著冬日農閑的時候好好整理一下自家的屋頂,或是院里的籬笆,亦或是給自家的婆娘扯上幾尺心心念念的麻布來做衣裳,反正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但是其手中的積蓄卻很少,若是因為糧價上漲了,那么幾乎就等于是原本的這些事情,全數都做不了……
普通百姓害怕糧食價格上漲,但是他們又沒有辦法來控制這個事情,若是高價買了糧食,那么萬一糧食沒漲呢?同樣的,如果現在不買一些糧食,萬一將來上漲呢?
普通百姓憂心忡忡,大戶大地主們倒是嘻嘻哈哈,因為他們已經在這幾年的過程之中,囤積了相當數量的糧草。所以糧食漲價,對于百姓來說,就是個災難,但是對于這些大戶來說,卻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香噴噴,新鮮熱辣。
就在秋收之后的一個月后,糧食的價格便已經悄然上升了一兩成,但是這遠遠不夠……
一兩成的漲幅,能干啥?
少說都要翻倍,再翻倍!
要不然自家的錢財哪里來?
基本的原理是這樣,說到細處,則要復雜上千百倍。只不過這樣的事情,也不是這些大戶第一次這么做了,要不然他們的祖輩也不會積累下來這么多的地產……
在他們的認知當中,這樣也就是賺個辛苦錢,要知道,囤積那么多的顯……呃,糧草,也是要付出不少的氣力的,其他的不說,倉廩就得修建幾個吧?還需要派人看守維護,費的心力也是不少呢!
當然,這些事情,依舊不能光明正大了說,畢竟表面上依舊還是要表示,那家的地主都沒有余糧啊!這市面上就沒有多少糧草,所以這個糧價啊,還得漲!
最關鍵的是大戶必須要聯合起來,在和驃騎的糧食價格管控的抗爭之中獲取主動的地位,因此這些人甚至開始期盼中趕快能下雪!
因為只要一下雪,各地道路就基本上等同于封閉了,然后驃騎在外的那些兵卒,就無法說一時半會可以回旋而來,也就意味著要更多的糧草去支援前線,那么他們就可以捏著籌碼和驃騎將軍談條件了。
至于那些普通百姓,一群臭打游戲的……呃,一群大字不識幾個的,能懂得什么?
雖然說驃騎將軍現在還未下達征調的號令,但是一方面是兵卒的出征,另外一方面是流民的涌入,這兩個事情都是需要消耗糧草的,而驃騎之下的屯田能支撐起這么大的消耗么?他們算了又算,然后判斷說,難。
很難。
那么能為驃騎解決難處的,是不是就代表著功勛?有了功勛,是不是就可以擁有更多的低稅率的爵田?然后也就幾近于等同更多的產出,更多的財富,更多的美嬌娘,以及更多的一些其他可以提升生活品質的物品。
這是一場無形的戰爭……
就在前兩天,縣城之中有一座倉廩走水了,燒得連渣都不剩,主官正好請了病假在家,而臨時負責的副手則是被抓捕入獄。
然后這個副手就畏罪自殺了……
旋即在縣城左近,便是又再次掀起了一波糧草漲價的狂潮,比之前的糧價已經是多了近五成!要知道這才秋收完畢沒多久啊……
只不過這才剛開始,至少在這些大戶心中覺得,只是開始而已。
當然為了最后要確定一些事情,就必須要知道一點外圍的消息,特別是驃騎和大將軍之間的戰爭究竟會持續多久?
這個非常的重要,如果驃騎在對外作戰,那么心思肯定就是放在對抗外敵上,那么內部的事情么,多少自然就會疏忽一些,只要不鬧出大事來,一般都是商量著辦。穩定么,和諧么,大漢三四百年,不都是這么過來的么?
關鍵是驃騎的《爵田律》太讓人頭疼了,之前沒有什么人有反應,是因為很多人其實想法都一樣,這關中之主,這幾年就跟走馬燈似的,一波來一波走,每一任都天天鼓吹說是最強,至強什么的,可是最后怎么著?
留下來的還不是當地大戶?
而之前那些吹噓著強橫無比的關中之主,現在都死了!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關中大戶想著,不管是五年也好,八年也罷,你個斐潛還能不能待在關中多長時間呢?搞不好還沒等到五年,就和董卓李郭什么的一個下場了,那么你斐潛頒布的設么《爵田律》以及其他什么律令,不就是廢紙一張?不,比廢紙還不如了?至少廢紙還能值點錢,有點用。
于是乎在賈詡龐統等人收拾了一波之后,基本上也就成為了關中大戶的共識,等著吧,看誰能熬得過誰……
結果沒想到的是,斐潛在關中竟然就給扎下根來了,眼見著《爵田律》的時間越來越近,這些人的心中自然也就越來越焦慮。
楊公子到!
庭院之中的眾人紛紛停了下來,轉頭望向了門口。
來的并不是楊修,而是楊氏族內另外一個楊氏子,楊碩,字子豐。
在下來遲,累得諸位久侯,真乃罪過也!雖然嘴上說得是罪過,但是很顯然并沒有什么真正罪過的意思,反倒是笑呵呵的,似乎很得意。
弘農楊氏雖說之前敗壞了不少家底,但是在擔任了雒陽令之后,多少借著大漢昔日東都的名頭,略有起色一些,再加上往來東西的商業稅收,比起之前的窮破囧境,自然是好了不少,連帶著楊氏上下的人也比較能挺直了腰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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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筆小說 門閥家族,便是如此,一損俱損,一榮皆榮。
對于楊碩的謙虛之言,自是無人會當真,要來罰什么罪過,頓時人人皆歡顏,各個都捧場,寒暄問候之聲不絕于耳,祥和友好的氛圍充盈內外。
至于為什么會請楊氏的人前來,最簡單的,也是最為表面上的一個原因,就是楊氏畢竟和曹操交界,再加上又是屬于河洛戰區,比起位于左馮翊的這些大戶來說,相比較就自然消息靈通一些,將來是進一步推高糧食價格大賺一筆,還是說見好就收落袋為安,這原本就是一個讓人興奮且痛苦的抉擇。
寒暄之后,便是漸漸的進入了正題。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這些人,是代表了東漢的莊園經濟的一股力量。
莊園經濟,或許在一定的時間節點上代表了更為先進的生產力,但是在進入了封建社會之后,莊園經濟的弊端也就漸漸的體現出來了。
東漢莊園經濟是建立在封建地主大土地所有制的基礎上,東漢莊園主獲得大量土地的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兼并民田。東漢莊園經濟的大土地所有制經歷了長期的發展過程,在東漢莊園經濟活動中,通過合法或非法手段大量兼并、占有土地,始終是其經濟活動的核心和關鍵。東漢豪強莊園主依仗權勢賤價強賣乃至侵奪民田的事例,在東漢俯拾皆是,動則成百上千頃的田地,數千人的奴客佃戶,資產達到數十億,已經成為了常態。
當土地成為了所有財富的標的物,一切的東西最終都會落到了土地上。
做官的熱衷于用權力攝取土地,經商的也會將自己賺來的錢換成更多的土地,手工業者,以及其他的行業里面的人物,即便是剛剛脫離了赤貧的民夫,一樣渴望著能夠獲取一塊土地,這種對于土地的畸形愛戀,最終導致了大漢在漢武帝那個愚蠢的政令之后,越發的寸步難行……
也就是從漢武帝之后,大漢向四周開辟疆土的行動,便漸漸的遲緩了起來,到了東漢甚至疆土萎縮,有很多政治經濟上的因素,但是其中有一個就是離不開這種莊園經濟的束縛,導致許多人的目光和畢生追求的理想都被腳下的土地限制,不可或離。
東漢是建立在王莽新朝尸體上的政權,在兩大政權交替之際,豪強地主最終選擇了劉秀,因為劉秀不搞土地改革。
王莽新朝針對土地兼并問題,出臺了要將土地全部收歸國有,恢復以往的井田制的政策,對于這一政策不同階級的人有不同的反應,首先無產階級可以通過這一政策獲得土地,所以是紛紛叫好;但是對于豪強地主來說,國家會通過這一政策收走自己多余的土地,所以豪強地主強烈反對。
只不過沒有有效領導的無產階級么……
至少在兩漢交接的這個時刻,這些支持王莽的無產階級,被豪強地主輕易的帶到了溝里。原因很簡單,東漢的無產階級知道得太少了,也很脆弱……
所以后世的資本主義國家,便是害怕無產階級知道得太多了,一邊死命的讓自己孩子全天24小時接受精英教育,一邊提倡快樂教育,提供各種免費娛樂,還大義凌然的表示要給那些中下層的孩子減負,最好不僅學習上減負,還能減智商的那種,即便是有中下層的孩子提出一加一等于三,也不能糾正他,還必須要鼓勵這樣的孩子繼續大踏步的往錯誤的方向奮勇前行。
所以現在大漢當下的這些人自然是不覺得他們有什么問題,也不覺得他們推高糧價有什么過錯,大家不就是賺點辛苦錢么?有機會來的時候,怎么能白白的看著賺錢的機會錯過呢?
尤其是之前關中紛亂,百業受損,如今才算是經濟復蘇一些,這些人好不容易才見到了撈錢的機會,再加上《爵田律》的時間紅線越來越近,再等下去心中發慌,便是怎么樣也要搞一搞,即便是不能搞倒《爵田律》也能多一些籌碼,最差最差,手中能多些錢,心中也不慌啊,不是么?
楊碩對于斐潛和曹操之間的和談一無所知,但是他并不能說他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楊碩含含糊糊的說了一些似似而非的話語,表示現在斐潛和曹操還在相互對峙當中……
哦……原來如此……
楊兄果然見識廣博……
看來這東西之爭,非一時可了……
左馮翊的大戶們相互遞送著眼神。
那么,搞么?
這個糧價……
還要漲!
肯定還需要接著漲!
即便是將來要吐出一些給驃騎,但是能落到自家口袋里面的,怎么說也是夠了!有錢不賺王八蛋!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是王八蛋,左馮翊的這些大戶們,幾乎是立刻得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繼續聯手,推動糧價上漲!
第一步,這些人已經在做了,就是所有的糧店全部掛出了無糧可售的招牌,然后每天更新一個價,時不時的放出一石兩石的糧草,戲耍一下在糧店之外排隊的猴子……
第二步,也就是建立起攻守同盟,要從左馮翊擴大到三輔,甚至可以考慮進一步到河東甚至河洛區域,一同削減市場上的糧草數量,一旦有個別人不聽勸,便可以要么進行施壓,要么干脆合起來一口氣將其糧草全數吃下來!
第三步,等市面上的大部分的糧草都控制在手里的時候,自然就可以呼風喚雨了……
至于到時候會不會受到驃騎的鎮壓,這一來驃騎不是和大將軍僵持不下么,二來不管是誰都難免有些僥幸心理,就像是貪官在收取賄賂的時候從來不想自己會被抓住一樣。
但是,還是多少有些害怕……
一群左馮翊的大戶湊在一處,嘀咕嘀咕了一陣,然后便是又找到了楊碩,楊碩則是哈哈一笑,仿佛是洞察了先機一般的智者,揮了揮袖子說道:此事何難?各位不妨想想,若是一般駑馬,這殺了也就是殺了……可若是名馬呢?可是愿意隨意宰殺?關鍵,便是聲名啊!
是了!有人頓時恍然大悟,如今驃騎新進流民,吾等正可以用之!照顧鰥寡,以全孤獨,其費不多,卻可得名!吾等攜手,共同出力,明則保此流民一二,實則得流民報吾等聲名!此便是互保也!屆時你我聲名遠揚,即便是驃騎,又可奈何,又能奈何?!
妙啊!
正是此理!
兄臺大才啊……
庭院之中,這一群人頓時皆大笑,洋溢著肉食動物的歡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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