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斐潛的會面,讓曹操更加堅定了一些對于時局的判斷,
當下大漢,已經不是當年的大漢了。
或許有些拗口,但是這就是事實。
當年的大漢,有多少英雄豪杰?曹操記得自己少年讀起大漢衛青霍去病等人的事跡,便是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而當下的大漢呢?
從黨錮之禍開始,士人已對天命論有所動搖,其中以范滂的話最有代表性,今之循善,身陷大戮、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儒士對于時局的迷茫和對于大漢原本的精神凝聚力,對比李膺那代人,在當下之時已是大不如前。純粹為個人、家族利益著想的,已經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了。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曹操認為自己找到了一些道,所以他不能像是下士一樣,嘻嘻哈哈的就當做沒看見沒聽見,然后娛樂至死一笑了之,他必須將這些道,用到實處去,故而,妙才自詡上士乎,中士乎,亦或是,下士乎?
夏侯淵背著荊條,披頭散發,跪拜在地,若說是形態狼狽么,倒是看起來也是很狼狽,但是其實上,負荊請罪算是成本最少的方式了,反正虧了就是多虧兩條荊條,賺了那就是賺大發了……
夏侯淵低著頭,半響才說道:某……或為下士也……
作為會盟條件的一部分,夏侯淵得以釋放。
曹操從宛城接到了夏侯淵之后,也就開始撤軍,一方面算是履行邀約,另外一方面則是錢糧的消耗也有些吃不消了,要趕快回到駐地去以減少糧草等物資的損耗。
曹操哈哈笑著,然后搖了搖頭說道:非或也,乃實也!笑到了一半,卻拉下了臉,滾!自行回許縣,閉門思過!
夏侯淵不敢辯駁,也不敢多言,匆匆便是低頭而去。
曹操瞇著眼,看著夏侯淵遠去,眉頭緊緊的皺在了一處。曹操已經懶得再和夏侯淵溝通了,就像是要去和一個沒有三觀的粉條談三觀,原本就是一件難以登天的事情。
溝通是為了讓夏侯淵能夠有所改進,既然都已經失望到了極點,那么還多費口舌做什么?還不如買個人情給夏侯氏上下,表示曹操不會因為這個事情怪罪于夏侯上下,只是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從此之后,夏侯淵便再無單獨領軍的機會了,將來的職位肯定也會比一般的人還要更低。
什么?
至于在宛城之戰當中,死去的那些曹軍兵卒?
曹操回去之后定然會好好撫恤一番,安頓其家室,使其老有所養,少有所長,也就是了。難不成要夏侯淵給這些人賠命?若真是如此做,夏侯淵又能有幾條命?在之前恐怕就已經賠完了……
誰也不能保證每戰必勝,要是一打輸了就殺了將軍,那么到最后恐怕就沒有將軍了。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為什么會輸,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明面上的原因,是因為出現了一個黃忠。
黃忠很厲害啊,沒有預料到啊,沒有防備好啊等等,可以找出十幾二十條的理由來開解,但是有一個問題繞不過去,黃忠不是當下這一刻才生出來的罷?也不是之前都在山林之內隱身不出罷?
那么為什么就沒人注意,甚至荊州劉表劉景升之處,也沒有什么關于黃忠的傳聞,然后在驃騎之下,黃忠便是爆發出了如此絢麗之色?
還有趙云,徐晃,張遼等等……
曹操莫名的忽然覺得一陣陣的心悸,就像是失去了很多原本不應該失去的東西一樣。
是有關部門不努力?
還是某些領導不作為?
身為荊州大將的文聘,為何默默無聞淪為柴夫?
相反作為統管荊州降兵的蔡瑁,究竟是因為人情大,還是能力大?
這些問題原本都不應該是什么問題,可是現在卻成為了一個個的問題,最終影響了整個的戰局,影響了整個大漢的局勢。
曹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身軀也有些搖晃,然后便干脆坐了下來,隨手扯了幾根干枯的草莖捏在手中把玩。
山崗之下,是綿延的部隊,就像是一條長蛇一樣緩緩的在地面上蠕動著,從此處到彼處,從眼前到天邊,就像是一條登天之路,漫長,艱難。
主公……曹洪從山坡下走了上來,拱手見禮。曹洪他看見夏侯淵匆匆而去,多少有些擔心,又不好攔著問,于是便上來尋曹操。
曹操瞄了曹洪一眼,然后示意了了一下,來,坐。
主公可是有所思?曹洪問道。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某在想「黨錮」一事……
黨錮?曹洪有些意外,他還以為曹操在考慮夏侯淵的后續處理問題,沒想到曹操竟然思維跳躍到了黨錮上。
子廉以為,黨錮之時,誰對誰錯?曹操忽然問道。
自是朝堂昏庸,迫害良善。其后黃巾遂盛,朝野崩離,綱紀文章蕩然矣。曹洪應答道。這個問題似乎已經是定論一般,大多數人都是這么說的,所以曹洪也自然是這樣認為的,并沒有思索太久,就直接說出了結論。
曹操微微的點了點頭,某當時也是這么想的……某年少之時,以為天下之弊,皆因官宦舞弊,貪腐成性是也,故而……
所以當時的曹操,初出茅廬剛剛擔任雒陽北部尉,造五色棒,有禁者不違權貴,連得寵的權宦蹇碩之叔也敢殺掉,為得就是針砭時弊,痛改時非。
某曾與本初游于太學,屆時天下學子皆言朝堂腐朽,官吏貪婪,宦官橫行,荼毒天下……某亦憤憤然,恨不能一朝蕩盡天下霾,還乾坤朗朗!曹操說著,眼眸中似乎有些光芒透出來,昔日之時,泛舟于洛水,論道于明堂,便是某如今回想,亦覺得彼時,舒暢儻蕩可也……
只不過,當下思來,或許自始至終,某都錯了……曹操嘆了口氣,眼中的光芒慢慢的消失了,剩下的便只是冰寒,黨錮……黨錮……呵呵,黨之如何?錮之何物?
大漢立國,以孝為本。此原為善也。人不為孝,奈何為人?不自親,何親人?故以孝為先。曹操說道,然,若言必嘉,行必獎,以孝舉而謀私利,則害之矣。
很多人都存在這樣一個誤解,認為曹操唯才是舉等于重用寒門,其實這是錯誤、片面的觀點。一說曹操起來,唯才是舉的例子首先想到的是放蕩不羈的郭嘉,認為郭嘉是寒門出身,實際上郭嘉作為潁川郭氏旁支倒是真的,至于有多么寒,倒還不好說,亦說不定郭嘉的寒是他自己嗑五石散和酗酒照成的……
至于郭嘉被一般的人排斥,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正常,畢竟誰也不喜歡一個天天喝得爛醉的粉友,尤其是在大漢自詡標榜德行的士族體系之內。
所整體上來說,曹操骨子里更偏向于實用主義者,能用上的才,就舉,用不上的么,也沒見曹操就多么舉。
因此曹操在見到了斐潛之后,又自己思考了很久,最終一方面是看到了斐潛當下的實力強大,另外一方面也也是順從了內心的指引,故當下之弊,可分為二,一則動輒以德取勝,分別高下,其必流于虛偽也!如游俠當街殺人,明知律法,依舊假言開脫,以賈虛名……以德而論,何人不德?以德而勝,孰之不勝?
歷朝歷代,鍵盤俠總是少不了的。
后世許多充滿博愛的人士,亦或是只是站在鍵盤上的博愛,真是見不得一點點的不好,或許其父母在單位在家中,累得像狗一樣,忙工作之外還要忙家務,連內褲都甩給父母洗也無所謂,但是只要見到一點點旁人不好,甚至是依照法律法規抓捕擊殺流浪大型犬,便要嚎叫出來,忿忿不平,破口大罵。
真要是那么博愛,為什么不把買鍵盤的錢捐出來給那些慈善機構?實在擔心錢財會被亂花,買點狗糧,雞鴨架子什么的送過去,不也比光站在鍵盤上吼,來得更強?
就像是真正愛狗的人,只會笑著說他今天又救了一條狗,給狗洗澡,給狗治病,但是從來沒有去罵過什么人,亦或是去議論究竟怎樣才是愛狗。
所以當時在黨錮的時候,嚎叫著,悲痛萬分的那些拳拳愛國之人,究竟是真的愛國,亦或是嘴巴上愛國?
曹操冷笑了兩聲,然后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其二,便是自詡道德,枉顧社稷,本末倒置。曹操繼續說道,昔日黨錮之時,便有以其為榮者,抓捕紕漏,竟是自投,以全其名!某當時亦以之為美,如今思之……哎……真是……更有甚者,公然辱罵其余官吏,致使正直之人,或是自投夏臺,或是掛冠而去……故而所留朝堂之輩,便是何人啊?
這就是曹操思索的,在黨錮當時出現的一個非常大的問題。那個時候連著曹操一起,大批的太學生,以及鄉野之士,都是政治正確的為了噴而噴,而那些被噴得受不了的官吏,紛紛要么去投案以證清白,要么辭職以示隔絕俗世,然后給那些厚著臉皮,生冷不忌的人騰空了許多位置……
所以說黨錮是朝堂昏庸做出來的舉措,這也沒有說錯,但是那些跟在后面,抓住一點就死命噴,站在道德制高點肆意評判他人的鍵盤俠,難道就沒有任何責任了么?然后這些鍵盤俠就因此得利了么?沒有,得利的依舊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這些鍵盤俠更多的是被那些人利用,就像是擦了屁股的紙,只會越來越臭。
然后那些正直的,還要臉皮的,被一個個罵走了,噴跑了,剩下的便是更不要臉,更沒有底線的官吏,充斥著朝堂,那么大漢還會有什么好下場么?
因此黨錮之禍,實際上是昏庸的皇帝,得意的宦官,以及那些自詡正義的鍵盤俠,三方面合力制造出來的一個慘禍,徹底將大漢僅有的一點正直根子,挖出來,扔掉了。
故而,僅有德,勿有才,亦為禍也!曹操感慨的說道,觀驃騎之下,多以才論,而少德論,非不重孝廉,乃非職之要也。德為其本,能為其用,直論其本,不論其用,何謬之乎?當今山東之士,動輒孰孝孰廉,奇談奇論,以訛傳訛,竟是見慣不怪!其可怪也歟?!
主公的意思是……欲以才求之?曹洪問道。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德才兼備者,可堪大用,有才無德者,將將堪用,有德無才者,孰不可用,無才無德者,當去其用!如今因才而不得用者,皆行西京,長此以往,山東之內,便只剩夸夸之輩,如何能勝得驃騎?
曹操回想起那個幾個出身譙縣,當下卻屬于斐潛的人才,頓時覺得心疼加上肉疼,就沒有那個地方不疼的,不由得抽了抽嘴角,頗有些咬牙切齒的說道,此事,絕當速改之!
……(`皿)#……
魏延對于江陵的這一片地區,有著不一樣的情感。
當年,年僅剛剛弱冠的他,滿懷著心中的希望,現是去征討了黃巾,又是去討伐了宗賊,但是魏延所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些功勛,不僅沒有成為他晉升的階梯,反倒是成為了他人陷害的目標。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因為魏延這個長得跟荊州子弟不一樣的枝杈,就活該被摧之么?
或許是因為荊襄一帶并沒有像是青州兗州那樣黃巾泛濫,加上魏延又是從義陽難逃到荊州的,因此即便是魏延取得了一些功勛,依舊是沒有得到任何的重用……
那邊……魏延指著遠處的江陵城門,某曾于此任督盜賊……
哦?哈哈哈!甘寧哈哈大笑,督盜賊?!噢哈哈哈哈!
門下督盜賊,說起來好像也屬于門下五吏,和賊曹、功曹、主簿、主記四個職位并稱,但是實際上么,跟主記差不多,甚至還不如主記,畢竟主記還能經常見到縣令,而門下督只是在縣令出行的時候,長官出,則帶劍導從,平常的時候則是巡邏察禁,以防奸盜,既沒有像賊曹可掌兵事,也不像是功曹可管文吏,更不像是主薄管文書,簡單來說就是縣令的保鏢而已。
魏延自然很是不爽,但是看見魏延不爽,其他人就爽了。
不管是立下了多大的戰功,獲得地位和獎勵,并不是和功勛掛鉤在一處,而是跟與權貴的親密程度息息相關。
戰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便是沒有戰功,這些家伙也照樣能夠找到機會升遷,尤其是軍中事務,關鍵職位更是牢牢把控,絕對不會讓非荊襄之人插手……
錢糧,器械,甚至是兵卒采買的費用等等,但凡是稍微捏一下,就能留下不少油水,像是這樣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假做他人之手?
所以魏延即便是武藝再強,功勛再多,也就是個保鏢而已,不可能讓其統兵,也不會讓其有什么機會涉足軍務。
魏延和甘寧也是膽大,還真進了城!
江陵城中已經是近乎于死域。
在江東兵走了之后,曹軍一時也沒有人來接收城池,而原本城中的士族和百姓多數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了一些殘病之人,在城中茍且殘喘。
江陵府衙已經被焚毀了,殘檐斷壁,橫七豎八的漆黑樑木斜斜扎在地面上,殘磚和瓦礫到處都是,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一帶反而沒有多少染病的人聚集。
那邊,原本是某坐班之處……
魏延站在府衙殘骸之前,微微辨別了一下方位,指著其中一個角落說道,外間一桌一席,內有一榻……某便于此,睜眼看日出,閉眼看日落,足足待了大半年……
哦哦,甘寧聽得津津有味,儼然一副別人的痛苦便是自己的快樂之源的模樣,然后呢?
然后……呵呵……走,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魏延似乎是放下了一些什么,又或是拋下了一些芥蒂,去看看最后一處!
出了江陵城,往西走出還不到十里,便遠遠見到了一個塢堡。
到了……魏延冷笑了一聲,然后加快了步伐。
塢堡之中,顯然還有一些人。
魏延到了塢堡之下,左右看了看,沉聲喝道:楊主薄,楊郎君何在?故人來訪!
下面何人啊?聽到了魏延的呼喝之聲后,半響在塢堡之上露出了個蒼頭,伸著腦袋打量著魏延等人,你與某家郎君有舊?
魏延露出了八顆大牙,沒錯!有舊!
甘寧在一旁輕輕的嗨了一聲,嘴上沒說什么,但是心中卻在嘀咕,有舊倒也沒有錯,哈哈,但是要說準確些,怕是有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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